一朝被蛇咬

　　今晨里过了夜的池塘上多了很些漂浮物，双飞的白鹭来了又回，四姑姑坐在听雨堂前喝茶，雨还在下。
　　四姨娘匆匆从庙堂里出来，只穿了件宽松的暗灰色对襟束腰棉衣和加黑长裤，发丝地自然下垂，沾了些晨露，到了听雨堂前便停了脚步。
　　“姑娘，时辰到了。”
　　四姑姑放下手中的族训，点点头，温顺而文雅，满心的知足，刚巧趁喝茶的功夫浏览了几章族训，这下对四奶奶的东西也知了半解。
　　“我这便去。”
　　开了夏头儿的竹子便没有春初那样得长，懒洋洋地停在半空中，去乐游潭边的小翠竹撒下一片绿茵，直挺挺站着。
　　四姑姑独自走着，四姨娘跟在身后，闻风径上静悄悄的。
　　“多久了？”
　　四姑姑转过头对四姨娘说话。
　　“离四奶奶仙逝多久了？”
　　“五百又三年。”
　　四姨娘恭恭敬敬回答，四姑姑点头微笑。五百年了，对啊，四奶奶离世已经五百年了，如今山河里的鱼龙已经按耐不住躁动，纷纷开始出水，也是时候做一个了断。
　　四姑姑在乐游潭边坐着，四姨娘从潭口上来，公正端了碗水，清澈见底，朱釉色龙鱼像跃然碗底鲜活。
　　她顺从接过碗，潭水在一方天地里泛起波澜倒映成像，四姑姑抿嘴，笑得心安理得，五百年里，她处处遵从四姨娘的教诲，时时刻刻留心次山大小事物不卑不亢，依旧有人不满于此，单单背地正面里搬弄是非，四姑姑虽然不说，心底里倒也有些交瘁。
　　这山主人的名号难当，八方灵兽窥视良久。原四姨娘是四奶奶最佳继承人选，那时四姨娘讲究恰恰是年轻气盛的骨气，拥有一切便藐视伦常最后发展到公然挑衅族规，秉承着对外界无限的畅想，她大选前夜毅然放弃次山传人的所有权利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而后接踵而至的转折磨难一一在她身上应验，四姨娘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失望从外归来，而这次山早已换了天下，那些以前对她唯命是从的大小人物现在也磨砺了棱角，一心镇守次山安宁，了无牵挂。
　　没想到坐在权利顶尖的人儿，竟是当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的四姑娘。四姑娘长得些族人丫头几百岁，又位高权重成为次山仙主儿，却惶恐些人叫大了年岁给欠礼长者，便许人唤她一声姑姑作罢。
　　四姑姑最爱宁静，光有了上天的好生之德，也替四姨娘要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放在自己身边辅佐成事。
　　这会子四姨娘已经完全磨平了棱角，眼角也只剩谦卑供后人敬仰。她将水递给四姑姑后，便拿着托盘退了下去。
　　“姑娘，时辰到了。”
　　离午时还有一刻，四姑姑拿稳了碗，下一刻却被人打翻在地。
　　有多久没有见这个人了？四姑姑差一点忘记了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望去，眼眸里全是单纯之色，三爷，这不是第三座山头儿的三爷么？那年匆匆下完聘礼被退之后，再毫无往来的三爷。
　　“次山一心守内，从无惹事外界，三爷爷来此何事？”
　　四姨娘卡在两人中间，却说得心平气和。
　　“四小，今天你若喝了这乐游潭的水，我便毁了这座山，从今往后，让你做四族一等一的罪人！”
　　四小？四姑姑愣在原地，莫名亲切的称呼，向来只四奶奶才唤她的乳名。四姑姑留下的两鬓碎发扬在黑眸前，凝白的肌肤分明区别，一脸不可思议。
　　“我说到做到。”
　　三爷爷口中咬碎这句话，扬手挥开中间的四姨娘。他一把扼住四姑姑的手腕，力度只重无轻，四姑姑稍变了脸色，三爷爷妄图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四姑姑离开乐游潭。
　　“三爷，”
　　四姑姑义正言辞抽离了三爷爷的手，轻声道。
　　“三爷，吉时坏了便不吉利了。”
　　她转而对一侧的四姨娘吩咐到。
　　“姨娘，去罢。”
　　三爷爷握紧五指，青筋从广袖下暴露，龇牙怒喝。
　　“谁敢去！”
　　“三爷爷，吉时饮潭水自古来便是四族世代遵守组训，我四族人存一日族规便存一日。”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三爷爷猩红着眸子凝视着四姑姑却不见一眼四姨娘。
　　“三爷爷在上，奴人不敢。”
　　四姨娘说话当真官腔，三爷爷素日里来最不愿听得，这儿当，四姨娘的腰挺得直直，三爷爷只一眼便让那女人不得睁开的眼合上。
　　四姨娘趴潭口处，半瀑青丝笼人，一口鲜血吐尽去了潭水里，浑不知的鱼龙浮现吞下又突出，张合间，黑了些潭水。
　　天还在下雨，淅淅沥沥，渐大了起来。
　　四姑姑单纯的眸色波澜不惊，只缓步过去，扶起四姨娘，替她擦净满口鲜血。
　　“三爷，请回罢，吉时已过，再饮无意。”
　　三爷爷承蒙烟雨的厚爱，黑发紧贴脸颊顺着流水，本才剪短，或许还得欢呼庆幸只湿了半身白底剪红花长袍。四姑姑或许早忘了，那年他毛头小子般急切下聘礼妄图迎娶女人的痴情，或许，四姑姑这五百年清心寡欲的生活早让她忘记了，甚至也记不起来自己是谁而已。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三爷爷不走，雨不停，雨声反而大，他一字一句吐出来。
　　“四小，我不许你喝，你不能喝。”
　　四姑姑背对着男人，身影在朦胧的烟雨里面越发的迷离。
　　“承蒙三爷费心劳神，四小只谨记族人教诲，若得稳固次山格局，定喝这潭水，三爷请回吧！”
　　三爷爷在雨中，四姨娘躺在四姑姑的怀中，看得清楚。男人看她的目光，若能杀人，她早已灰飞烟灭。四姑姑发丝上成线的水条儿落到姨娘的下颌上反弹而下，三爷爷沉默。
　　“三爷，请回罢。”
　　四姑姑闭了眼，唤人将姨娘扶了起来。
　　她迈开步子，眼神在烟雨里看着三爷爷，近了，近了，轻描娥山眉淹没在蒙蒙山雾里，两个人站成风景，然后擦肩而过。
　　九爷很少到三爷爷的山里去，小厮前来通告的时候三爷爷正躺在坐卧椅上休憩。他起身，玉指纤细，挑一袭雪色披斗在身，亮橘色的唇淡了不少。风有些大，入了秋，吹得动些浮云，三爷爷前额乱了几丝碎发，迎出来九爷恰巧停了脚步。
　　他瞥一眼三爷，嘴角不漏痕迹地笑了。
　　“次山有变。”
　　门被小厮轻轻关上，三爷爷表皮里波澜不惊。
　　“乐游潭渊，死了三头上千岁的鱼龙。”
　　三爷爷抿了口茶，半敛的眼不曾动多少，依旧静静听着九爷的诉说。
　　“四姨娘来过访信，局面可控，须引我山里上古烛龙。”
　　九爷跟着三爷坐了下来，却推脱了三爷爷乘过来的茶。
　　“我是借，还是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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