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川田家

　　天空阴沉沉的，应是快要下雨了，叶华浓走在回省馨院的路上，一路面带微笑，遇到像她行礼的下人，她也和煦的点点头，只不过她的贴身丫鬟喜儿，低着头跟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

　　抬头看到省馨院三个大字，叶华浓双手紧紧的握成拳，任由指甲陷进手心，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省馨院是整个叶府离主院最远的院落，同时也离凌云阁最远，这些年，她和她娘就住在这个地方。雕廊画漆，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什么都不用吩咐，到点就有婆子传膳，到月就有婆子送来衣裳首饰，这似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只是从她懂事起，这里的丫鬟婆子三年一换，被换下来的人再没有在叶府出现过，年年都是新人，什么时候到个头呢。

　　她总是记得她娘说，回到她爹爹身边就好了，她爹爹会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可是现在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娘连她爹的面都见不到，她爹爹却也是把女儿捧在手心里疼的人，只是那个女儿却不是她。

　　她和叶华蓁是不一样的，叶华蓁可以坐在爹爹的脖子上飞飞，叶华蓁可以坐在祖父的腿上揪祖父的胡子，叶华蓁可以随意进出爹爹祖父的书房，她不能，她只能在一边偷偷的羡慕她们，她的爹爹从没有抱过她，她的祖父每次见到她都视而不见。

　　叶华浓抬脚跨进这座院落，谢兰馨早就眼巴巴的在门口候着，见到她进来，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很快沉寂下去，饭桌上精心烹制的菜肴还冒着热气。

　　谢兰馨失魂落魄的在桌边坐下，喃喃自语：“多久了，我有多久没见你了，云哥哥，你忘了馨儿了吗？是不是她们不许你来见我，他们就是见不得我好……”

　　叶华浓木然的坐在桌前，听着早已烂熟于耳的自怨自艾，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明知道爹爹不会来，娘还是抱着希望让她去请，然后又有多少次一个人伤心流泪。

　　曾经，她娘连哭都是一种风景，梨花一枝春带雨似乎说的就是她娘这样的女子，楚楚可怜，像空谷带露的兰花，只是再多的眼泪，再美的风景，也换不回她爹爹的驻足。没人怜惜，再美的花也会憔悴，她空谷幽兰般的娘也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变得平凡。

　　她娘让她去请她爹爹，她明知道什么结果还是去了，一次都不落下，她们总是抱着希望，她爹来一次，哪怕来一次也是好的，终究是她们在自欺欺人而已。

　　只是没了她爹爹，她们什么都没有啊，她们能怎么办，没了这个理由，她爹爹怕是早就刻意的遗忘了她这个女儿。

　　她忘不了她们刚回来的时候，那时她五岁，她娘是如何的欣喜，一大早描眉梳妆，还给她穿上新衣服，带上粉色的发带，抱着她坐在马车里，眼角眉梢难掩得意：“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和云哥哥分开吗？若兰，要见你爹爹了，你要乖，嘴要甜，你就要成为叶太傅府的大小姐了，我的若兰定会有一个好前程的，娘这辈子就靠你了。”

　　叶华浓始终记着她娘说的话，要乖要甜，她是太傅府的大小姐，她祖父是太傅，她爹爹是探花。

　　只是回到叶家的第一天，她并没有见到祖父祖母，甚至连爹爹都没了踪影，只有一个大大的屋子，她爹爹只是让管家把她们安置到了这个离主院最远的院子。

　　她娘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找爹爹，走了很远很远才到，可是那些人还不让她们进去。

　　晚上她娘让她吹了一夜的风，烧了一天一夜，等来的不是她爹爹，而是她素未谋面的祖母，她的娘亲被罚跪了三个时辰，她们住的院落也被改名了，省馨院。

　　她病好了之后，她娘却病倒了，她娘让丫鬟去禀告她爹爹，丫鬟回来说没见到大爷，然后她娘就哭了。

　　她决定了，她要去找她爹爹，告诉爹爹，她娘病了。她会很乖的，嘴也会很甜的，她只是没有机会让爹爹知道她很乖，不然爹爹应该会喜欢她的。

　　那天在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她见到了一个小姑娘，比她矮的小姑娘，胖嘟嘟的，穿着红色的衣裳，带着很好看的项圈，身边跟着好多人，她好奇的看着自己，只是她还来不及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就被抱走了。

　　那天她没有见到爹爹，她想爹爹一定是不知道娘病了，所以才没来看她们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娘说要带她去见夫人，要她叫夫人母亲，她不解，问她娘，她娘说：这都是命，谁让你生在我的肚子里，我不争不抢，我就什么都没有啊，如果你爹爹进来，你就说你肚肚好饿，记住了吗？

　　她们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她好饿，她不知道她娘为什么不让她吃饱了再来，好不容易见到了夫人，她们却要给夫人磕头，跪了好半天也没能起来，还有那个胖嘟嘟的小姑娘，她怎么可以坐在夫人怀里，夫人还笑着给她喂点心。

　　她娘让自己叫那个小姑娘妹妹，那个小姑娘好奇的看着她。

　　她和她娘一直跪着，后来她爹爹进来了，那么高大，那么威风，她高兴的叫：爹爹，爹爹，我肚肚好饿，腿也好疼，可不可以不要再跪了。

　　听到她的声音，那个胖嘟嘟的小姑娘呆呆的看着她们，还用手指着她，糯糯的叫了一声爹爹。

　　爹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子柔和了，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走到夫人身边坐下，轻声地问：蓁蓁，有没有吃饱了，想没想爹爹。然后他笑着抱过那个小姑娘，亲亲她的脸颊，那个小姑娘也在爹爹脸上亲了一口。

　　这个画面在小小的她心里定格。

　　后来的后来，院子里被很多高高壮壮的婆子守着，不许她娘出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哭着找爹爹，也没有用，她和娘花了很长时间，经历了很多教训，才认清，她爹爹不会踏进省馨院一步，这个事实。

　　小时她不知祖父祖母爹爹为什么不喜她，要是夫人不喜她，她还能想得通，她又不是夫人生的，她也不要夫人的欢喜，只是为什么连他们都不喜她，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娘和夫人是亲姐妹，一个嫡女，一个庶女，天差地别。

　　不争不抢就什么也没有，就像现在的她一样，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懂得她娘当初的心情了。

　　窗外只余淅淅沥沥的下雨声，今天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忠义候府。

　　“喜儿，备伞，我要去给祖母请安，把我亲手给祖母缝的袜子带上。”

　　“小姐，外面雨忒大，您是不是改天……”

　　“下雨好，下雨好啊。”

　　喜儿匆匆拿来油纸伞，撑开，叶华浓冒雨去了叶府主院长春堂，没走出多远裙摆就被打湿了，好在叶府建有走廊直通主院，只要走过花园，顺着走廊走，倒也不至于全湿。

　　雨下的大，守门的婆子在屋里避雨，叶华浓撑着伞直接进了长春堂，只不过想要见到叶太太还是需要通报的。

　　叶华浓往赵嬷嬷手里塞了一个荷包：“嬷嬷，烦您通报一声，我来给祖母请安。”

　　赵嬷嬷握着手里的荷包，她只是通传一声：“大小姐，真是有心，雨下的那么大都不忘过来，您稍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叶华浓笑笑：“好的，嬷嬷。”

　　她整整自己的衣服，她站的地方已经有一小摊水渍了。

　　长春堂主院里，叶老夫人正在闭目养神，赵嬷嬷进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谁来了：“好了，我知道了。”

　　赵嬷嬷站在下面，等着老夫人的吩咐。

　　叶老夫人挥挥手，等着赵嬷嬷出去之后，才开口：“阿钱，你说她是为何而来。”

　　站在叶老夫人身后的婆子提醒自家小姐：“小姐，您忘了，大姑娘今年十八了。”

　　叶老夫人眯了眯眼睛：“难怪我说今年她常来呢，时间过得真是快，她来叶家也十三年了，阿钱，你说当初我再狠心一点，是不是就又不一样了。”

　　钱嬷嬷瞳孔一缩，这话可不是她这个奴仆能接的：“小姐，您就别逼自己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叶老夫人抬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水氤氲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也罢，你让她在东屋换了衣裳，再进来吧。”

　　钱嬷嬷领命而去。

　　叶华浓换了一身冰蓝色的襦裙，缓缓走来，裙摆如盛开的莲花，叶老夫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谢兰馨，这可不是她乐意见到的，随意说了几句话，就挥手让叶华浓下去了。

　　当晚飞雪得了这个消息，告知了谢梅洛。谢梅洛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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