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海

　　Chapter 2
　　徐汐用布满老茧的右手往腰上胡乱摸了几把，从鞘中抽出一把短刀。他猛地抬高右手，往底下一扎。皮肉开绽的声音，血染红了身边的海水。他压在挣扎的羽人身上，拔出短刀，再扎下去，再拔出来，再刺进去……
　　他的左手使劲按住底下的人挣动的右肩，然而这羽人兵卒却丝毫不肯放弃，竟是用手狠狠拽掉了他几片鱼鳞。他因疼痛而倒吸一口气，等回过神来，硬生生握刀划开了对方已经血污的左翅。一时间，血腥味四散开来。徐汐眼见这最后一位死撑的羽人的胸膛渐渐平静了下去，连同他肋骨上的黑色羽纹都被血迹完全遮住了，才疲惫地滑入海中，在海面上静静地漂着。天空是黑色的，只有月亮而不见星星。徐汐很少去想关于天空的问题，但今天他累得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竟又生出了对脑袋顶上这片世界无限的向往。
　　纵使是他无法去到的世界。
　　偶尔，他挺愿意这样漂着，像海面上众多牺牲的鲛人与更多的羽人一样，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羽人骨骼轻奇，不能沉入水中。今次徐汐指挥的鲛人将他们引到设伏的海面上空，生生用毛叉打下来了一队侦查的羽族士兵。
　　他再想歇会儿也是不可能了。鲨鱼会接踵而至，而迎接他们的，还有一晚上的鏖战。鲁濯游到他身边，帮他从羽人身上拔下短刀——他们剩下不多的兵器了。这个头发被削了一半的十九岁鲛人将短刀递到他手中，吹了一声低沉的口哨。
　　徐汐四下望了两眼从深处游出来的幸存者，总共百八十人。他们从前天的战斗坚持到现在，和别的部队分开行动之后，已从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现在不过只剩刚开始一个零头。
　　徐汐说：“我们之中会有人活下去。相信我。至少有一个人。他会活下去，然后，把我们的传奇讲给他的子孙和我们的族人。”
　　眉毛甚粗的刘渭催促他下令离开，并问道：“徐将军，你觉得你活得下来吗？”
　　徐汐将双手举过头顶交叉，鱼尾快速拍打海水，做出“撤离、隐蔽”的动作。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但我非常想活。”
　　护卫鲁濯紧随他，不禁问道：“徐将军……为什么当兵呢？”
　　梁洲用尾巴拍了他一下：“这还用问。保家卫国呗，不比你，是被强征过来的。”
　　徐汐笑了。他手下这群孩子，对他有盲目的信任，也可称之为崇拜。
　　刘渭啐了一口，道：“他娘的天上飞的那群鸟，竟敢犯我族类。我们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却闲到来招惹咱们。狗娘养的禽类……”
　　徐汐眉毛耸了耸。徐家这样的家族，使他的出身高贵。但他也不是听不惯脏话。军中呆时间久了，这些话，他也能说得十分顺溜儿。至于鲛人与羽人相互贬低，以动物相称，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只是被鲁濯和梁洲的一问一答触动了。
　　他想起了远在东海徐家湾的父母与兄长，想起了三个月前归家时母亲担忧的神色与说不尽的牵挂，想起了八年前母亲那失落的目光，想起了他忘却的、作废的梦想。
　　他的确是因为外族侵犯而在家人的支持下，毅然参军的。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陆上的人类大肆捕捞鲛人、射杀羽人。他们卖鲛人的发与鳞，卖羽人的骨头和双翅上的羽毛，甚至将鲛人和羽人当作奴隶和宠物圈养，供人观赏、玩弄。
　　这场对峙，没有一族捞到好处。它在六年前匆匆开始，又于两三年前匆匆结束了。
　　然而，新的人类皇帝上任后，不满于羽人和鲛人联合起来的现状——虽然他自己的龙椅还没坐热乎，有一堆人卧伏在四面八方等着把他揪下来踩在脚底下。这个政权没有余力继续发动侵略，便开始挑拨羽人与鲛人的关系，使这遭受重创的两族为了争抢金属、木材、食物与安全港湾而开始了新的战斗。
　　从史料记载开始，羽人和鲛人，就不是那么亲密无间，他们反而对对方了解甚少，甚至在书中互相贬低。
　　一年前，这场战斗开始之后，徐汐本来是不愿意参加的。他的孩子还很小，都需要他。可是徐家有太多的男孩，必须要贡献壮丁。他又是有服役经历的，当年还做到了高级军官。这个担子理所当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从他成为男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成为一个男人，要肩负不一样的责任。有家庭的，有家族的，有种族的，他推卸不得。
　　他走上了这条道路，是自己的选择，他并不后悔。
　　然而他有点不确定这条道路的初衷能否如梁洲所说的那样高尚——他成为了男人的初衷。
　　多么神奇啊。让他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或者，让小时后的他看看现在的他，他们都会很惊讶。一个是孱弱秀气的孩子，一个是高大削瘦的男人。
　　小徐汐一定会说，天啊，真神保佑！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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