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飞雪

　　素白如雪的梨花遥望无垠，远远望去似雪白的浪花重重叠叠。浩荡数十里，皆是白雪一片。开的最盛的一株梨树下，站着冰衣的男子，眉目如画，发丝雪白如霜。他怔然抬头望着天际，陷入久远的回忆。
　　有轻缓的脚步声慢慢走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每过十年，他便会来这。青衣的男子站在他身后三丈之外，淡淡看着他，神色微微恍惚，多像啊，昔年阿浅也是这般望着天穹，宁静安然，雪白的衣衫上落满了梨花，美好如同画卷。
　　那样的时光，仿佛仍在眼前，又仿佛已是轮回里的事了。
　　而这个人，在这样漫长的光阴里，慢慢学了她所有的习惯，爱好，他已然活在了回忆里。
　　“她会回来的。”青衣的男子沉默了会，开口道。
　　没有回答，冰衣的男子站在梨树下，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良久他缓缓道：“不管回不回来，我都会等。”一生一世，亦或是永生永世。他的声音清淡无比，携着在风中翻卷的梨花，低低的飘荡。
　　阿浅，青衣的男子转过身，轻轻一叹，遥望着梨林之外的天地。在梨林的对岸，是夕云殿，那殿空旷了太久，失去了主人。曾居住在殿中的两人，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身边的这个人早已成了九天传诵的仙尊，受众人敬仰，是修仙之人口口流传的传奇。辉煌而耀眼，无人敢摄其锋。
　　可那又如何呢，阿浅不能回来，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处已然失去，空空荡荡的活着，只余一个虚无的影子存在于世间。自从她离去后，他便再也不曾从冰离的脸上看到过一丝笑意。即便他比过往变得温和，却也更加冷漠淡沉。
　　淡沉的让人感到虚无，虚无的不同于其他人。
　　究竟是那时不加掩饰流露的冷漠来得好，还是如今眼里望去是温和的人更好，若是她还在，只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他记得当时阿浅为了改变他的冷漠费了多少的心思，花了多少心力，他曾劝她又是何必如此，他既有这样的性子，便让他顺其自然好了。
　　夕云殿里，白衣如雪的女子望向窗外静静道：“若是我能长久存在，他一直冷漠也没什么，我总可以庇护他，只是，”她顿了一下，“我无法确定未来，他的性子让我有些担心，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
　　“胡说什么！”他斥了一声，看向她无奈道：“我会照看好这个弟子，但你是他师傅，总是要你来照顾。而且，除了你，他何曾会让别人来照顾他。”
　　“刚才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白衣的女子随口应了声，也不再谈。
　　他收回神思，那时他是懂得，她怕他的冷漠得罪太多人，怕她顾不到的地方他不如意，怕她不在危急时无人可帮。只是，这样真的好么。
　　他不清楚，他能掌握诸天的事，却无法掌控人心，无法确定那些事究竟是好是坏，他曾那般希望她可以活下来，不为这世间任何事所扰，做那个清淡出尘的繁浅仙尊，但终究非他所愿。
　　他记得她曾对着天际如血般的夕阳，安静的看了许久，对着身后的他低语，“你说，这世上的事穷人之力，能否掌控的了。”
　　“事在人为，若连做都不做，那便一丝机会也没有。”
　　“阿浅，你不需要想这些事，这些事也无须你来担心。我比你强，若真有什么事，也该由我来承担，你啊，就是操心的太多。”
　　白衣似雪的女子眉目精致绝伦，在夕阳的光晕里美好的不尽真实，她听着他的话，微笑起来，“你说的对，但若真有什么事，你也别一个人担着。这长青，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自然不是我一个人的，从来都是你的啊。我只不过是替你守着罢了。
　　他在这样的满林梨花中出神，你还想要我替你守多久呢。
　　雪白的梨花落在冰衣男子的肩上，映着那张清俊无俦的脸，也映出他脸上的寂寥。
　　“你是不是很恨我。”他开口问道。
　　青衣男子收回原先的神思，望着阳光里的夕云殿，灿烂的光芒将琉璃为瓦的殿堂边缘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折射出各色的光芒，他微微眯起了眼，仿佛被那刺眼的光反射到一般。他安静的看了一会，慢慢说道：“若说不恨，自然是假的。但若我恨你，我最该恨的便是我自己。毕竟，当年的事，终究有我的原由在其中，若非我，或许阿浅还在。”
　　他的语气平淡如昔，而冰离仙尊却从那一直平静的语气中听出刻骨的悲伤。
　　“你也在等，一直都在等。”
　　“有些事光是等待是没有用的，冰离，你应该庆幸。她一直都很疼你，也很爱你。”
　　这是冰离从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他说她爱他，没有落寞和其他的情绪在其中，有的只是一种多年前他刚见到这位名满仙门的男子，被他言语中清远澄泽的气质所惊讶的奇异感。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很羡慕你。”冰离默了一会，语气缓慢着说道：“一直都是，你能那样轻易站在她身边，唤她阿浅。随意同她说笑。说起来，这座梨林，其实是我占了你的地方。”
　　“她以前很喜欢从夕云殿往这望。”那些年夕云殿的日子里，墨发白衣的女子时常从楼阁的窗户里望向这片四季都永不凋零的梨林。
　　青衣的男子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当年建造夕云殿时，我看见她倚在镂窗边，便动了心思，将原先这片土地上的阁楼全拆了，只种梨木。那时师傅也还在，也不阻止任由了我折腾，后来想想，这或许是我做过的最值得的一件事了。”
　　只是那样凝望里并不夹杂着其它的东西，那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长久形成的习惯，也是对过往的回忆。一如他们两人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回忆着过去。
　　“她后来应当跟你说过这件事。”
　　“当时她说，你太烦了，一直在她耳边不断唠叨，否则，她才不会同意。”
　　青衣的男子笑笑，其实他们都懂，就像那时冰离缠着她让她将夕云后山用来种植灵药的土地改为梅林，明知会损失数百株灵药，她也只是点点头答应了。归根到底，这当中的原因无非就是她不想让他们失望罢了。
　　多么简单的道理，只要他们高兴似乎怎样都行。
　　冰衣的男子接过飘荡在空中的花瓣，听他忽然间说道,"以后别来这了，你要是想等，就去你自己的梅林那等，占我的地盘算什么，这些年让着你，只是不想让阿浅难过。好歹她也曾嘱托过我。”
　　他看着他，语气也认真了些，“你不用担心会第一时间无法看见她，如果她真的能够回来，一定会出现在夕云后山的梅林里，毕竟最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只会是你。”
　　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命定的，可以说它是缘份，也可以说它是命运。在遥远之前的时光里，在他第一次看见阿浅将那个白衣银发的少年带上临渊阁，指着他清浅说道，这是她的弟子。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那年临渊阁里的阳光尤为刺眼，只是看着女子温淡的神情，他微笑着看着她说好，那一刻，他便好像感知到了命运的奇妙。
　　冰离侧过身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在这梨花漫卷的地方，这样的笑始终不见任何的颓败之意，依旧给人清风般的气息，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回心里却再不曾有那些不可言说的敌视戒备和隐藏于心底的微小的羡慕。
　　或许那些年里，在他羡慕他的同时，他也曾羡慕过他。
　　她离去后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两人每一次见面，便是这十年一次的梨林之间，每一次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从不肯轻易多呆上一会，他们互相错开那些可能碰面的时间。原本还以为会持续到等她回来亲自调解。
　　这也是两人从她离开后第一次开口相谈。
　　他忽的想，若是她知道，应当会高兴吧。
　　毕竟，他们两人以不同的身份占据她心里最重要的两个位置。
　　青衣的男子看着他眼里不自觉流露的想念，转过身子，顺着来时的青石道而去，身影宁淡从容，如每一次来时的模样，凉淡的嗓音伴着风传到他耳中，这一次再让你一回，若下回我还看见你在这，你的梅林便不用想要了。”
　　冰离看着他走远，低声道：“不管怎样，你要回来。我已经等的太久太久，没有你，这世上的所有事，对我来说都成了虚影。”
　　那一日她散去时的情景清晰恍如昨日，他只能在彼端遥遥看着万里之外蒸腾而上的耀眼白光四散，好似璀璨过后寂灭的烟火。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也不过是失去了一个人，失去了他的命，他的心，他的信仰跟全部寄托。
　　她答应过不论何时，她都会回来，她从不曾对他食言过，这些年他能一直这样的等待，也不过是有这样一个念头支撑着。
　　他自是相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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