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剑道百合]赋澜辞

　　叶拂澜第一次见云卿辞，是在师兄叶拂墨的喜宴上。
　　藏剑少庄主与秀坊高徒喜结良缘，自是天作之合，值得恭贺。新人广邀亲朋，于西子湖畔置下盛大排场。山庄张灯结彩，酒席从侧门码头一直摆到了楼外楼前，宾客们推杯换盏自不必提，就连山庄的仆人也是与有荣焉喜气洋洋。
　　叶拂澜前些日子随着山庄管事筹备婚宴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也不得清闲，随在叶拂墨身后一桌桌地敬酒。敬到第八桌时，她眼神随意扫过右手边的一张桌子，一个人顿时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女子一袭白衣，生得极为好看，气质却凛冽清寒如山巅薄雪，长发挽了个道髻，似是纯阳弟子。周遭的一切热闹像是都入不得她眼，她独坐于桌旁自斟自饮，意态悠然而淡漠——且看她那架势，倒像她才是主人家一般。
　　叶拂澜眯着眸子瞧了半刻，眼底流露出一抹兴味，和叶拂墨打了个招呼便大大咧咧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手上内息暗蕴夺过酒杯：“这位姑娘，‘西子酿’可不是这般喝法。”——那女子身边已堆了好几个空壶，直如借酒浇愁。
　　她抬头斜乜叶拂澜一眼，淡淡吐出几字：“不关你事。”声音轻而悦耳，透着拒人千里的淡漠。说话间素手如穿花，已经将杯子夺了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怎么不关我事？”叶拂澜扬眉一笑，“不说我本是藏剑弟子，就凭新郎叶拂墨是我师兄，我亦可算得此间主人。”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三分调侃：“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喝法，任我藏剑再是家财雄厚，几场婚宴也得败光了。”
　　女子斟酒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蓦地轻嘲一声：“对不住。”放下酒杯起身便走。
　　“喂。”叶拂澜没料到这玩笑竟开大了，慌忙站起身想要拦住她。谁知那女子身法极为高绝，脚步翩然一错便绕了开去，径自出了庄门。
　　叶拂澜追上去，只见到她白衣负剑、踏雪而去的背影，恍若一只孤冷的白鹤。

　　眼看追不上，叶拂澜只得悻悻回庄。想着那个奇怪的纯阳女子，她有些出神，不慎被门槛绊住，行将摔倒的当口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叶姑娘，当心。”
　　叶拂澜抬眸一看，这人眉眼清俊柔和，乌发束冠，着蓝白的纯阳道袍，背一柄拂尘，正是叶拂墨的知交好友——纯阳弟子沐尘雍。
　　“沐道长。”叶拂澜忙站稳一礼，“拂澜失礼了。”
　　“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多虚礼。”沐尘雍笑意温和，“你是拂墨师妹，我自然也当妹妹看的。”
　　叶拂澜微舒一口气，客套笑道：“沐道长今日可曾尽兴？”
　　“自然。”沐尘雍点点头，“我瞧拂墨今日意气风发，想必心中极为欢喜，我为他好友自当同喜；加之我与万花谷和天策府的几位朋友也是许久未见，幸得借机寒暄一二。”他温言道，“今日似乎瞧见叶姑娘随着拂墨敬酒，当是见过你师嫂了？”
　　“见过了。”叶拂澜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沐尘雍一同步出山庄，“萧姑娘知书达礼，柔婉可亲，确是师兄的良配。”
　　两人谈得投机，边走边聊，不觉行到西湖畔，叶拂澜见岸边小舟与船家俱在，心中一动提议道：“沐道长可愿随我一同游览西湖？华山雪自然是人间胜景，这西湖雪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能与叶姑娘一同游湖，是贫道之幸。”沐尘雍微笑点头。两人上船并肩立于舟头，小舟缓缓往三潭印月划去。
　　雪后初晴，西湖上游人极少，远离了山庄便只听得见风动雪落的声音。两人并肩立于舟头远眺，隐约可见苏堤上行人朦胧的影子；偶有不知名的水鸟飞过，翅尖划过水面漾出些许涟漪。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白衣负剑的女子，叶拂澜忍不住问：“沐道长，你此次前来藏剑，可有其他纯阳弟子与你同行？”
　　沐尘雍皱眉，还未作答，叶拂澜又追问道：“其中可有一名白衣女子？不着道袍、只梳道髻的？”
　　“莫非云师妹冲撞了你？”沐尘雍疑惑道，想起这位师妹平日里的行止，顿时有些头疼。
　　“‘云师妹’？”叶拂澜眼睛一亮，“那沐道长是认识她了。”随即又解释，“道长多虑了，这位姑娘并未冲撞我。只是我见她……呃，与旁人不同，心中好奇罢了。”
　　“我这位师妹确是如此，叶姑娘不用挂怀。”沐尘雍思索片刻道，“其实我与她也并不熟悉。纯阳宫内，她只同于师叔和一位小师弟亲近，亦不知因着什么缘故，从不受门规约束的。云师妹独居于后山，剑法由师父单独传授，身为修道之人却偏好那杯中之物……咳咳，我听师父说她剑法超然、修为精深而未得领教，深以为憾。此次我收到拂墨喜帖，师父只令她随我下山散心，别的却也没交待了。”
　　“如此么……”叶拂澜微微沉吟，“那能否请教她名姓？”
　　“或许这是我唯一清楚知道的了。”沐尘雍苦笑一声，“她姓云，名卿辞。”
　　“云卿辞。”叶拂澜轻声念了一遍，只觉这几个字眼清淡悠远，在舌尖微捻仿佛有冷冷梅香逸散开来。
　　湖畔有极轻的簌簌声，叶拂澜抬眸看去——岸边的垂柳落了一团雪，转瞬消融在湖面上。

　　大婚次日，各方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只有数位叶拂墨的知交在其再三挽留下住进了山庄别院，预备再盘桓几日，沐尘雍即是其中之一。叶拂澜既知沐尘雍与云卿辞并不相熟，便有些拿不准云卿辞的行踪——她是会独自回华山，还是要与沐尘雍一道呢？
　　在书房练字勉强打发了半日时光，叶拂澜却实在静不下心，一直莫名记挂着云卿辞。晌午用过膳后，她到底是搁下笔，寻了个出门散心的借口，将扬州大大小小的酒馆茶肆找了个遍。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拂澜自小长在这里，找个人还是不难的。
　　在赵云睿惊异的目光里走进城外的茶馆，叶拂澜一拂衣袍施施然坐在云卿辞对面，笑得见牙不见眼：“云姑娘，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云卿辞轻啜一口盏中的峨眉白芽，淡淡道：“这世上本无那么多的巧合。”语意凉薄，摆明了问叶拂澜所为何来。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叶拂澜闻言纨绔劲儿上来，一手托腮，雪底杏纹的衣衫衬得她笑容更为明艳。
　　——故作真诚。
　　云卿辞腹诽一句，干脆懒得理会，放下茶盏作势起身。
　　叶拂澜慌忙按住她：“姑娘莫急，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哦？”云卿辞一挑眉，眸间微有讶色，转瞬恢复平静重新坐下，“敢问阁下……何罪之有？”
　　叶拂澜见她重新坐下神情微喜：随着一个清脆的响指，茶馆走进两名身着藏剑服饰的小厮，捧了酒坛并一套精致酒具、两个玉杯放在桌上。那坛酒泥封未启已隐隐闻得醇绵酒香，茶馆中吃茶的都是粗野的江湖豪客和穷苦的贩夫俗子，哪见过这等排场，纷纷向这桌投来好奇目光。
　　叶拂澜一边亲自动手清洗酒具、启开泥封斟酒，一边徐徐解释：“昨日在席上那番话，我本是无心之言，没成想扰了姑娘的兴致，未得尽兴便离席而去。几壶‘西子酿’便斤斤计较，实在是有悖主人风度，师兄听闻后也……呃，狠狠地训斥了我一番。故而今日带了藏剑山庄腊月特产的‘霜梅雪’，来向云姑娘赔罪。”叶拂澜是洒脱疏旷之人，生平最不擅长说谎，此次借了叶拂墨的名头说出这一番话来，已是有些脸红心跳，忙咳嗽一声掩去尴尬，将一杯“霜梅雪”推到云卿辞面前，静待她的反应。
　　云卿辞清冷眸子微眯，右手拈起面前玉杯。她肤白似雪，指如削葱，修长的手指轻巧拈着那个剔透杯子，衬着其中琥珀色酒液，说不出的玲珑精致。叶拂澜看得心中不由一荡，回过神忍不住暗骂自己没出息。
　　然而云卿辞只是端着那玉杯，杯中酒液微漾她却始终不尝。叶拂澜暗自忐忑，正要开口询问她已淡淡道：“不知姑娘从何处听闻我爱酒，这酒也确是好酒。只可惜近日身子不适，不便饮之。姑娘的好意，卿辞心领了。”
　　叶拂澜耳尖听到那句“身子不适”，一惊之下脱口道：“云姑娘可是有何新伤旧疾？藏剑山庄中有扬州最好的大夫，不如……”殷殷之意溢于言表，但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不必了。”云卿辞将那杯酒放回叶拂澜面前，“我的病症由来已久，万花谷的裴元师兄十年来也是束手无策，藏剑的大夫医术再高明，难道及得上药圣首徒？”寥寥几句，语意竟说不出的清冷厌世。叶拂澜被她堵的一时无话，心中郁塞，正要开口再劝，云卿辞已叫来赵云睿会钞，持剑起身。
　　临出门前她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转身望着叶拂澜道：“人各有天命，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姑娘不必挂怀。卿辞自知昨日言行有失妥当，姑娘又何来道歉之说，反而是我多有打搅，在此陪个不是。告辞。”言毕一阵风地走了。
　　淡漠言语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叶拂澜身上，冰天雪地的将她冻了个透彻。
　　叶拂澜痴坐良久，默默端起面前的“霜梅雪”一饮而尽。这酒本该入口甘醇清冽，竟被她尝出了几分苦涩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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