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铃的魔力之温暖如初

　　坐在驾驶位上的警察降下一侧的车窗，随着风一并传进来的还有救护车长长的尖啸声。
　　青阳山庄医院里的救护车停在警车旁边，采薇推开了车门，帮着医护人员把人送出去。
　　进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救护车，在一群戴着口罩忙碌的医生护士中，她看见余道奇也在。
　　“发生什么事了？少爷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余道奇忧心忡忡地问。
　　“说来话长，回去一起说吧。”采薇坐在角落看着医生护士在狭窄的空间里进进出出，氧气罩、点滴瓶、注射器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心里闷得慌。
　　“族长出国去了，所以你打电话回来之后我就通知了云霄大厦，莫明族长和利夏洲长他们都在，不过说可能要晚点才能赶过来，好像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余道奇神色也很不好，“最近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碰到一起去了……”
　　直觉告诉采薇，这一切或许并非是巧合。
　　但她也无暇细想。别的事自然有人会管，她现在只想关注眼前的人。
　　眼下还能听见医护人员说着一个个陌生的医学名词，报出一个个测量数据，待到救护车进了医院，手术室的门严密地合上，周围彻底寂静了下来。
　　幽深的走廊里，采薇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光滑的墙壁瓷砖上反射出自己模糊的影子，再抬头看一眼门上亮起的指示灯，静默不语。
　　呼延也跟到了这里，在另一侧的座位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采薇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后来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余道奇把其他事情解决完，推着墨勒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
　　没有人知道墨勒一个人低声念叨了什么，直到老爷子终于移动了目光，“采薇丫头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采薇一开口，才发觉许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精力，又一直没有补充水分，也没说话，她的嗓音有点沙哑。
　　“还是去看看吧，别又倒了一个。”墨勒抬了抬下巴。
　　尔澜从人后出来，快步走到采薇面前，扶住她肩膀，柔声劝慰：“勤宿院长在呢，不会有事的。听说你们进的那道结界有问题，我陪你去检查一下吧。”
　　采薇并不愿意离开，但架不住几位长辈态度坚决，尔澜又把她往外拉，还一再保证“很快就好”，她不得不跟着尔澜向外走去。
　　“给，把脸擦一擦。”尔澜抽出湿纸巾给她，“别胡思乱想了啊。”
　　晚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掠过沾了水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凉。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在尔澜这里，采薇才开了口，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尔澜静静地听着，心底暗自唏嘘，却也不好劝她。
　　采薇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在护士的指引下做了全身的魔力检测，又被抽了一管血，才被放了回去。
　　两人回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正遇见从学园里请假回来的三个孩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金格一进来就开了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我们？要不是马克斯跟萝铃说漏了嘴，你们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他的语气有些冲，萝铃和纪伦虽未像他一样出声，脸上也是不赞同的神色。
　　“金格！”行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嚷嚷什么？谁刻意瞒着你们了？”墨勒瞪着自己的小孙子，“你没看见现在连人都没到齐吗？你以为我们跟你似的天天闲着到处惹麻烦？外面破事一堆谁有空给你们打电话？”
　　连珠炮似的发问劈头盖脸地下来，金格也没敢再回嘴。
　　“老族长别气，几位少爷小姐也是太过担心才赶回来的嘛，您跟他们计较什么。”余道奇急忙安抚。
　　墨勒哼了一声，“谁要跟小孩子计较。”
　　金格撇了撇嘴，找了个空位坐下。
　　“云霄大厦那边的会议应该也结束了吧，也不知道莫明族长和利夏洲长那边忙完没有。”余道奇转移了话题，顺便也算是给三个孩子解释墨勒的话，证明的确是因为这边忙得不可开交才没通知他们。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莫明和利夏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撞上面前一大群人意味不明的眼神。
　　“壹索怎么样了？”利夏的第一句话。
　　“勤宿在里面。”墨勒简洁地回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明一脸严肃。
　　墨勒看了眼采薇，又看了眼呼延，示意他们解释。
　　于是采薇从她去古文化研究所遇见优睿开始，讲到她遭遇袭击被拖上车；呼延接着讲他们接到报警说优睿被害，赶到采薇遇袭的现场发现了一具所谓的遗体；采薇再继续说壹索进入结界与人缠斗最后击毙敌人。
　　事件倒是理清了。
　　不过也更混乱了。
　　“你们说……和巫术族与幽灵族有关？”
　　“文件里究竟是不是提到了巫术族和幽灵族还有待查证，不过我今天的确见到了乌桑。”
　　莫明眼底一片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呼延原本是不知道那份文件的存在的，但眼下只有他最清楚优睿被害后发生的事，因此一众领导人倒也没避开他。不过置身于萧龙种族人和魔族人中间，又听说自己的族长有重大嫌疑，他也觉得有些尴尬。说完了自己所知道的事之后，他自觉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然而眼下自己的上司还在抢救，贸然离开也不太妥当。综合考量了一番，他以联系警察部为名躲到外面打电话去了。
　　虽说主要目的是避嫌，但打电话也是真。呼延倒真想从警察部获取点有用的信息，他还能向这几位平时不常见到的领导人汇报一下。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于是就想起来，优睿被害的消息是国安部告诉他们的。
　　一对时间他便起了疑心。
　　他接到电话的时候采薇还在由研究所前往车站的路上。也就是说采薇离开后不久优睿就惨遭毒手，国安部还很快就发现了。
　　莫非国安部一直盯着这老先生，才能在他被害的第一时间就通知警察？
　　他们要真这么用心，还能让老先生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人害了？
　　细细想来简直不寒而栗。
　　呼延摇了摇头，给警察部的熟人打了电话，问一问案情的进展。
　　“哪有进展！副部长把人都击毙了……那几辆车的车牌也都是假的，现有的线索几乎都中断了！我都快忙死了！你们今天出去没多久日出洲那边又发生了爆炸，还好没出人命，不过据说又和恐袭有关，各大洲的洲长才刚开完会离开呢……”
　　呼延皱起了眉。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那头的朋友说自己还要加班，已经催他挂电话了，他转头向室内看去，正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他急忙按掉通话，拔腿向里面跑了。
　　勤宿刚开了门，面前就呼啦啦围上来一大圈人。他本来都快下班了，谁知道有人火急火燎地把他抓到救护室里等着，不过看清送来的人之后，纵是怨气再大他也只能咽回去了。
　　“没什么事，放心吧，”勤宿摆出他惯有的姿态，“那道魔光并不致命，就是魔力受损有些严重，好好休养就是了。”
　　瞧着众人似乎还未完全安心，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医术不被信任的耻辱感，粗声粗气地又补充了一句：“也不会有后遗症。”
　　这会儿即便是还不放心，也没人表露出来了。
　　壹索已经通过手术室里的通道被直接送进了病房。感谢的话说过之后，众人急忙向病区赶去，结果却被护士拦在了门口。小姑娘年纪不大，口齿却很伶俐，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平时只能在电视里看见的领导人竟也毫不胆怯，义正辞严地说他们人太多，会打扰病人休息。
　　采薇隔着窗玻璃远远地看着，只能看见他沉睡的侧颜。
　　病房里调暗了灯光，有护士进去调整输液瓶，记录数据。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贵宾区的走廊里，舒缓的音乐荡漾开来，悠扬而柔和。
　　她的心总算是一点点地落回了原位。
　　她没有进去。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去找了呼延。

　　采薇去了警察部，完成笔录，又向屈引传达了几位领导希望暂时不要对外公布案件细节的意思。然而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她回到青阳山庄时已近深夜，虽然疲惫了一整天，但她一夜都没睡安稳，脑海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梦。
　　翻来覆去总算熬到天边微亮，她拿起床头的巴比基，看到推送新闻的第一眼立时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在昏暗的房间里把新闻看完。
　　新闻很短，文字不多，然而转发量和评论数已经高得超乎寻常，而且还在不断地飞速上涨。
　　采薇不知道的是，她的闺蜜尔澜是被电话铃吵醒的，比她还早了一个小时，此时连妆都没化，在办公室里气得摔了电话。
　　“澜姐，现在要怎么办？”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惴惴不安地问，“需要请示长老院吗？”
　　他只是个试用期的新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慌了神。
　　“等长老们聚在一起开会再拿出方案，早就过了黄金四小时了，”尔澜深深呼出一口气，“发通知，叫办公室的人提前回来上班。你再去查一查，现在网络上连标题都一模一样的通稿到底是谁先发出来的。”
　　“那……要通过我们的账号澄清吗？”
　　“先加紧监测舆情，看清楚问题集中在什么地方，我们才好出面辟谣，不然准备不足不仅起不到效果，反而会让这件事显得更加混乱，”尔澜看了一眼时间，“今天的例行记者会我会把基本问题说清楚，账号发布的内容也以记者会的为准。”
　　年轻人接受了上司的指令，转身忙活去了。尔澜坐回到转椅上，盯着电脑上的新闻，眼神冰冷。
　　新闻资料是由巴比基拍摄的一小段视频，时间很短，正是昨天壹索开枪击毙犯罪嫌疑人的那几秒。拍摄者显然是有心人，拍摄角度极为刁钻，屏幕中根本就没有树精的影子，更严重的是，连敌人射向壹索的那道魔光都被抹去。
　　于是这样一段被掐头去尾又经过特别处理的视频一经发布，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好奇被击毙者的身份，但更多的人在指责壹索使用枪支的程序是非法的。
　　尔澜把新闻评论大致浏览了一遍，群情激奋中，也有人认为这段视频没有前因后果，不能妄下结论，然而这些人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了愤怒的讨伐声里。
　　尔澜打开了舆情监测系统，输入关键词，发现新闻通稿发出后，评论区内带有同类关键词的语句热度突然呈直线上升，而上升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
　　她不认为夜猫子们会如此凑巧地全在半夜三点看到这条新闻然后齐刷刷地义愤填膺，发出一样的评论来。这件事从精心剪辑过的视频开始，到有人蓄意引导舆论，都毫不掩饰地透露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手边的巴比基响了，是采薇。
　　“看到新闻了？”尔澜并不意外。
　　“是有组织的行动吧。”
　　“不错，发通稿，雇水军，做戏做了全套，看来你们昨天遇到的敌人是留了后手啊，”尔澜一边应声一边去打印机前取文件，“几个小时之后的记者会我会做出澄清，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发言人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中脱身，迅速回到了工作状态。
　　“好，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尔澜平稳的语调无形中给了采薇信心，最初的焦急过后，她很乐观地认为谣言很快会消失，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采薇的乐观并不是没有支撑的，毕竟这件事本就是他们占理，而且尔澜在应急、公关方面的确表现不俗。她把握住了在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里舆情回应的“黄金四小时”，第一时间在魔族例行记者会上摆明立场，表示网上流传的视频是不完整、不清晰、不正确的，并对仅凭臆测撰写稿件而不对新闻材料进行核实的部分媒体予以谴责。同时，尔澜深知这起案件有很多不能公之于众的细节，而她本人的了解也是极为有限的，为了避免被记者带偏或是发表了什么模糊的、错误的言论，她也表明案件还在调查中，要等到警察部侦查完毕才能决定案件是否符合向社会公开的相关规定。
　　尔澜的回应速度快，立场坚定，措辞谨慎，且为后续新闻的发布留了余地，是极为标准的一次应急公关。在云霄大厦门口被记者们围追堵截的屈引部长也做了类似的陈述，一再声明副部长完全是在合乎规定的情况下使用枪支的。这样的情况下，舆论应该很快就会平息下去。
　　然而敌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有几个坐拥几十万粉丝的账号发布了长文，全篇极尽煽情之能事，说被击毙的男子家境贫穷，却是邻居眼中的孝子，为母亲治病以致家徒四壁，迫不得已走上犯罪的道路。文章一出便引起了大量转发，不少人为此唏嘘不已。
　　“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只希望将来法院能看在他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给予从轻判决，他想多陪自己的母亲几年……然而迎面而来的子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冰冷的金属穿过了颅骨，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画面，是母亲慈祥的笑容……”
　　萝铃把文章读出来，怒极反笑，“作者是被老树精附体了还是当时魂穿到老树精身上去了？连人家死前在想什么都知道！有这想象力还做什么新闻自媒体啊，怎么不去写小说？”
　　自从采薇跟他们讲了树精的事之后，三个孩子一致认为这么邪乎的男人说不定就是树精变的，于是一起管他叫“老树精”以表愤慨。
　　“真实难道不是新闻最基本的要求吗？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他们还好意思在这里瞎编。”纪伦冷哼一声。
　　“通篇除了‘穿过颅骨’之外，就没有一个字是真的。连采薇姐姐他们都查不到老树精是什么人，他们倒争先恐后地攀上了亲戚，什么‘我有同事和他住一个小区说他特别孝顺’，什么‘我七姑的八姨见过他说他是个好人’……”金格眼露轻蔑之意，“还好我没看见有同学发表什么奇怪的言论，不然连这些鬼话都信，这智商也不要再在我眼前晃了。”
　　“他们可能屏蔽了你，”萝铃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当着堂弟的面说堂哥的坏话，除非他们脑子有病。”
　　这还没完。
　　如果说凌晨三点发动的水军只是序幕，那么到了白天，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事发当日，日出洲也发生了爆炸，初步断定是由恐怖分子所为。
　　虽然那边暂无人员伤亡报告，然而两件事放在一起，有心之人再撩拨一番，霎时点燃了民众连日来由于社会治安下降而产生的恐惧情绪。
　　恐惧变成了愤怒。
　　日出洲遭遇恐怖分子侵袭，而警察部副部长却在魔力洲枪杀了一名没有反抗的平民？
　　行弋族长不在国内，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出现，而他的出访也被不少网民嘲讽为“公款旅游”。
　　民众的怒火不断升高，之后的事更是将这怒火推上了顶峰。
　　不断有人在网上声称自己发表的相关言论被删除，控诉政府的专制，呼吁民主自由。
　　尔澜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她一个个地接起来，一遍遍地解释自己从未与网站联系要求他们删除相关帖子。
　　不到一天时间，舆论以惊人的速度发酵，发展势态越来越不受控制。纵是经验充足如尔澜，一时也难以决断下一步该怎么做。
　　迫使壹索开枪的最关键因素就是树精，然而这种魔法极其罕见。如今贸然公布现阶段唯一的证物——监控视频，不一定能使民众信服，又或者是会令民众产生恐惧心理，引发新一轮的谣言风波。更何况现在争议的焦点已经由壹索是否应该开枪延伸到政府是否专制了。
　　采薇看着网上疯狂的评论，只觉他们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
　　他们在明，敌人在暗。
　　她去病房看他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他还是不要这么早醒过来的好，外界的种种猜疑就都由病房外的人一并承担了。
　　隔着网络，说者不必承受当面批评他人的负疚感，然而听者却要承受无法为自己辩解的无力感。
　　时至今日，采薇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不论是暴雨狂风还是魔光咒语，都不如言语来得伤人；不论是滴水穿石还是聚沙成塔，都不如信任来得艰难。
　　他们的对手又何尝不知呢？
　　敌人要的是民众逐渐对他们失望，要的是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日夜守护的生灵倒戈相向，长此以往，这片土地便失去了信仰。
　　正所谓攻心为上，此一计，最为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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