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之后的混乱情景我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太医的脸被父皇狠狠摔下的青瓷茶碗碎片划了一道口子。等到退下的时候，汩汩流出的血为他指明了去太医署的路。
　　我始终也没明白过来，照儿为何突然离开人世。即使是太医所说的肠痈之症，也不至于发作如此之快。明明我路过偏殿的时候，他还好好地睡着……难道是他心急，想要去寻他的娘亲？或者……这其中也……也含着阴谋？
　　我已经无力再向深处想去。从日蚀出现的那日开始，太多的冲击，太多的意外让我身心俱疲。我自己的事还算是未知数，又何谈他人？
　　我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或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或许照儿本没有继承大统的命。既然如此，那我还要去争辩些什么？更何况，是与天争！
　　照儿的丧仪办得草草，形制上只比诸王之子略增一等。父皇既没有按惯例辍朝，也没有诏令宫中素服，甚至没给照儿一个谥号！昨日还在庆祝皇子的百日宴，今日皇子殇了，却是如此简慢的态度，不得不引起朝里朝外一片议论。
　　然而圣意难测，即使是我，也不敢多说什么。

　　照儿入葬那一日，我也跟着父皇母后出城行祭礼。眼看着那架小小的棺椁被抬入地宫，我心里一酸，想道：照儿，你去罢，和北斗七星一样到天上去罢！那块玉佩也会随着你，待到我们哪一日再见，它就是相认的信物！
　　回宫的路上，冷风簌簌地透过马车的缝隙吹入，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
　　“殿下，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回了宫奴婢就把太医请来给您瞧瞧。”
　　我摆了摆手，掩住嘴道：“不用请太医，你直接去太医署拿些桂枝、生姜、甘草。”我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还有枣儿。把这几样混在一块儿煮个汤就行了。”
　　“殿下，您这方子行吗？”
　　我撇了她一眼，道：“‘久病成医’，这汤我不知道喝过多少次，里面有些什么药材我当然清楚。”
　　明月只好低下头说了个“是”字。

　　丧礼过了，紧接着就进了正月。宫里却没有一丁点喜庆的气氛，反而寂寂寥寥。袁师傅告了假，带着齐妫姐姐回陈郡与老友叙旧守岁。我也就不用上课，更难得与刘义隆一见。
　　每日在章华宫中读读书，写写字，读得多写得多也就有些厌了。厌的时候，脑海中又免不了出现照儿的脸，于是乎整日沉郁不已。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
　　终于有一天，明月对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悄悄道：“殿下，要不和奴婢出宫看看吧。”
　　出宫？以前在琅琊王府时，我也没少出府玩儿。可是自从进了宫，母后就再也不允许我出去了。而且宫禁甚严，想要和以前一样溜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现在正是照儿的丧期，我出宫去玩儿于礼不合。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听得母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菁儿，你若是心中难受，就和明月出宫去逛逛。今儿是上元节，城里应该会热闹些。”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母后的嘴里说出来的。若不是明月拉着我请安，我差点就会因为惊讶把这事儿忘了。
　　待母后走近了，我微微抬起头来才看到，她的双眼早已肿得像桃子一般。
　　“母后又哭了吗？”我忍不住开口道。
　　“母后没事，只是听明月说你精神不好，心里不忍罢了。”
　　“儿臣也无大碍，母后无须劳心。”
　　母后又对着明月道：“明月，你好生带着公主去罢，戌时一刻之前务必回宫。本宫会派几个侍卫随你去。”
　　我向着母后走近了一步，低声道：“母后，侍卫就算了罢。儿臣和明月会小心的。”
　　“你是一国公主，怎可无人保护？若是顾虑侍卫会扫了兴，就叫他们换身衣服在后面跟着。”
　　我拗不过母后，只好答应了。

　　明月替我换了身棉服，外面罩了件粗布袍子，又把头上的首饰全摘了，只插了根木簪。在镜子前照照，此时的我就和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没什么区别。
　　我转过身来嘱咐明月说：“待会儿出了宫，我们就以姐妹相称。你的生辰早我一些，我就唤你姐姐。”
　　明月红了脸，道：“殿下，奴婢怎敢与您姐妹相称？还是叫您小姐罢。”
　　我指着自己说：“穿着这种衣服的人，怎么可能有奴婢？就听本宫的！”

　　拿着腰牌出了宫门，我回头望了一望，果然有两个侍卫打扮成小贩的模样在我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宫外的气氛果真和宫里大不相同。或许是父皇不令国中守丧，所以建康城里到处一副热闹景象。跟在明月身后七拐八转穿过了几条窄窄的巷子，又坐了小船在秦淮河中摇了一会儿，等到豁然开朗时再抬眼看去，只觉换了一番天地。
　　一条贯穿南北的街市两旁点了彩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摊位。游人如织，乐声嘈杂十余里。见一双长木踽踽而来，若巨筷行于肴间，原是踏高跷者；又望远处，有傀儡戏拟霸王虞姬事，聚而观之甚多。兼有鼓瑟、吹箫者。最妙乃空竹，忽而惊雷一声，霎时又转为嗡嗡之音，似有蜂蝶成群至之，然回头望去，只得二竹碗耳。
　　我拉着明月挤进人群中，先去看了猴戏，之后又往斗蛐蛐的摊上走了一遭。不经意听得一位老者吆喝道：“乃良犬否？且登火边，唯迷可言！”
　　明月也听见了，就转过头来问我道：“殿……不是，妹妹，那老人家在吆喝什么呢？”
　　我故意笑道：“是在卖狗罢。说他的狗是良犬，不信的话，在火边试试就知道其中的奥秘了。”
　　“可是他的摊上没有狗啊？”
　　我掩着嘴笑了几声，道：“‘良犬’凑成个‘猜’字；登在火边，是‘灯’字；唯迷可言，说的是谜语的‘谜’字，三句话一起，就是‘猜灯谜’的意思。”
　　“原来如此。”明月作恍然大悟状，“要不过去看看热闹？”
　　正合我意。

　　老者正用大手抚着浓密的髭须，见我们走过去，便道：“两位姑娘来猜谜啊？”
　　我点点头道：“正是。”
　　老者却不紧不慢地道：“老朽猜谜有个规矩。猜之前需得五十文钱。若是猜中了，这五十文便可拿走，且老朽再送五十文；若是猜不中，这五十文可就归老朽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不就是赌五十文钱吗？客随主便。”明月倒是爽快。
　　“两位姑娘谁先来？”老者饶有兴味地盯着我和明月。
　　“我先罢。”我向前走了几步。
　　“且听谜面：明则明，暗则暗；水生木，国在南。打一字水果名。”
　　我心中暗忖：“既然只是一个字，何苦生出四句话来？定然是用来解释这字的结构。”
　　略微沉吟片刻，我直视着老者浑浊的眼睛道：“是个梨字，对吗？”
　　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道：“姑娘猜对了。”
　　明月一听，便高兴地拉着我的手道：“妹妹，你怎么猜中的？这下咱们就有一百文钱了！”
　　我的兴致随着这个“梨”字已泄了大半，哪里还顾着一百文钱？
　　老者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奇怪的弧度，“这位姑娘也要来试试吗？”
　　“请说吧。”明月跃跃欲试的样子尽收眼底。
　　“谜面只有四个字：缥缃同素。打一字。”
　　我的心咯噔一下，刚刚这个“梨”字已有了忌讳，这个字就更……
　　我拉住明月的袖子道：“明月姐姐，天色不早了，我们不猜了，回去罢。”可明月的劲儿反而上来了，“妹妹，等我猜着了再走不迟。”听罢，我只好甩开她的衣襟。
　　明月抿紧了嘴唇，沉思许久也不见她说话。
　　老者微笑道：“姑娘，一炷香的时间要到了。可否有了答案？”
　　我抢先一步道：“我们猜不着，这五十文是你的了。”说着拽起明月就走。
　　明月不情不愿地跟着我，嘴里嘟囔着：“到底是什么字啊？妹妹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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