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1945年夏末，我收到了彭布罗克学院的回复。
　　当时穿着灰白麻衫的我正埋首清理散落的肯特羊的粪便，加勒大步跳跃穿行整个牧场，嘴里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他满头淋漓，咸苦的汗水顺着眉骨滑落向面颊。奔跑中猛烈倒灌的空气几乎令他窒息，嘶哑的嗓音，阳光下洁白闪亮的牙齿，单词一个个地蹦出来：沃森，你…你做到了。
　　我急切地接过他手心里有些濡湿的文书并打开，看到右下方那象征忠诚和高贵的徽徵的瞬间，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我，没有阻碍和牵绊，我是自由的。苏赛克斯地区的所有温暖、幸福和喜悦，就像只欢腾的小狗，把它顺滑的脊背紧贴在我腿侧。
　　我踮起脚抱向加勒，虽然他欺负过我很多次，但现在即使他要求一个吻，我也不会拒绝，我实在太高兴了。无法用言语更细致描述出来，爆裂的喜悦感，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全世界都为你敞开时自己的感受。
　　“谢谢你，加勒。”加勒比我高半个头，肩膀也宽阔得很，这让我抱得有些吃力。
　　“嗨，谢我什么呢，我既没有替你参加考试，又没有帮你递交申请信。这是你应得的。”加勒的嗓子还没有恢复过来。
　　“总之谢谢你。”其实这个人不是加勒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说出“谢谢你”三个字，对我自己。

　　我乘着火车跨越了英格兰的四分之三，带着硬壳的行李箱，里面有三件衬衫和四条长裤，几本薄薄的小说册，一支笔尖微秃的钢笔。
　　按着查阅好的行程站点，我在国王十字车站下车，整个大脑还是摇晃地，保持着火车运行的频率，咣当咣当。
　　周围都是拥挤而形色匆匆的人群，穿着典雅富贵的女士，手里擎着厚皮书的少年，肩膀上坐着穿得像洋娃娃的孩童的长胡子的男人……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在这里，一个月的阅历就会比故乡十几年积攒下的故事还要多，陌生、未知、新奇和异地的空气。
　　沿着出外的街道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也没有发现附信中备注的接新生组织。等找到停驻在教堂附近的接生车队已是两个钟头后的事了，看到高举着的彩旗，我已经憋得脸部涨紫。
　　我抱怨他们把接生地点设置地这么远，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回说，“你走错出站口了，若是换个出站口，五分钟就能到这儿。”
　　我猜自己是绕了一大圈，肚子鼓鼓囊囊地涨得疼痛，忽然就想如果老老实实在牧场上过一辈子绝不会遇上这样的尴尬，“请你告诉我哪儿有方便的地方？”，我可以在牧场的任何一处方便，无须过问别人。
　　旁边站着的女生用手帕掩了嘴，宝石蓝的眼珠斜着瞥了我一眼。我感知到陌生的可怕之处了，找不到城镇方便之处的只会是乡村少年，我暴露了自己的出身，羞耻感烧向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有些埋怨父母年轻时为何不定居在城镇中，最起码不要让我成为新同学中的异类。

　　等到五点光景，载着十几位新生的马车队起航了。天空已有些暗淡，傍晚的凉风也吹起来了。
　　我坐的车厢里全部都是新人，一个是比我早到的卷发的女生，另一个是低头一言不发只顾玩手中短剑的少年。
　　“虽然现在女学生还不被官方承认，但我依然很开心能来这个院校就读。”我没想到是这个麻子脸的女生最先打破车厢的沉默。
　　我点了头并朝她微笑，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却只是冷嘲一声，女生的脸瞬间就白了。很明显，我并不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你们认识，对吗？”我试探着问出来。
　　少年却是用短剑抵向我的脖颈：“别太多好奇心。”我侧过了脖颈，目光转向车外，竭力想要克制被冒犯的怒意。却看见，车厢外奔跑的流云，摇摆的鲜绿枝叶还有街道上的风尘。
　　下车前，我和诺顿学院的这个女生互留了公寓号，也许哪天能用上也说不定呢。

　　我走在学院前的丛道上，夜风凉凉吹拂着白丝衫，我几乎要捂着嘴才能克制内心对这些建筑的喜爱，它宏伟、恢弘而高雅，丘比特用剑射中了我和它。
　　我想自己自此要是彭布罗克学院的一员了，总要拿出些姿态来，挺直腰杆，内心激荡着一股豪气，我像一位年轻的刚入社会的绅士般迈步进了公寓区。
　　居住的环境比想象的差些，完全不是戏剧中演绎的豪华，也不是小说中描绘的绚烂且充满情感。但是比预科时租住的合间好得多，以前的我完全租不起这种层次的合间。
　　让我惊讶的是马车里的那个少年，他居然和我在同一层公寓，明明他是另一个学院的新生。
　　这个合间里共有三张床铺，靠窗的那张上摆满了丝绸长袍和书籍，很明显它被抢先占领了。剩下的两张中，我选了有立柜的。在把衣服从提箱中转移进深褐色立柜时，先来的舍友现身了。
　　他手里拿着大份的披萨和长条面包，眉头微微皱着。
　　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背着手把灰尘抹在衣服上，有些颤抖地伸到他面前。遇到美人我总是会紧张而且血液倒涌，我猜自己现在的脸色也许已经涨成了个烂苹果。
　　他好似有些不可思议，又自我解嘲道：“好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但还是欢迎你。”他握上了我的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只是有些凉，但我不敢说让他穿件外套以防生病，毕竟暂时我们还没那么熟，“你好，我叫沃森。”
　　“沃森，你好，我叫文图特。”
　　文图特告诉我他交了三人份的住宿费，希望以此而独占这个合间，但显然学院并没能让他如愿。

　　我和文图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等待着第三个人的到来。我猜测他会是个魁梧的少年，身上满满是小块肌肉，高中时没准参加过橄榄球队之类的。文图特则猜测他是个瘦弱的幼童，就像我一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听到这个评论翻了个白眼，文图特的嘴巴真是比脸蛋还要犀利。
　　直到整个院系共进晚餐的铃声打响，第三个人也没有到来。我心里有些说不明的失落感，总感觉他这一整个学期也许都不会再来了。
　　就餐时，文图特就坐在我的右手侧。他的极致的脸蛋令好几排长桌上的男生都盯着瞧，火辣辣的。我也属于其中一个，而且我比他们幸运，我是文图特的舍友。
　　餐桌上的食物终于吸引到了我，选择很丰富。在整个国家经济下滑的大趋势下，很多地区已经吃不上甘蓝叶片了，而我的餐盘里正放着三四片甘蓝叶。
　　文图特的动作优雅得很，刀叉在手里运转地灵活自在，他周围一米的半径内都被奇怪的安静笼罩着。他一个人就成为了一个世界。这是我一直想要寻求的一种宁静，他的处之泰然让我羡慕。

　　晚餐过后，高年级的一位学长带我们在整座院系里闲逛，嘻哈地介绍着校内的生活措施和学习规则，最开始提及的无非是“多阅读，书籍会给与你深邃的思维和长远的视角”之类的不负责任的个人见解，又或者是“不要和愚蠢的人为伍，不然你也会变蠢”类的洋洋自得。唯一让人在意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学长卷起学院衫的边角，面容变得严肃，以警告的口气说道：“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卖血。”
　　这句话落地时，我的右手已经不能克制地按上了左手胳膊的针眼。看地图摸索方向的迷茫，挣脱家乡牛羊、聒噪女人的嘴和轻蔑眼神的渴望，这样的我，怎么能因为金钱的束缚而断送掉宝贵的进入新世界的机会呢？
　　一个有着褐色眼珠的矮个儿少年大声嚷道：“如果卖了会怎样？”
　　学长略挑眉说，“不怎么样，只是你会营养不良。”
　　学长收获了一阵唏嘘声。
　　矮个儿少年嘟囔道，“切，真是个乱七八糟的回答。”
　　我的心松懈了，原来只是这么个无所谓的原因。如果你在一个战争都波及不到的一个偏远的牧场上生活了十几年，你就会想：我可从未营养丰盛过。

　　文图特是富裕的，也许是某个大贵族的后代。他的衣物华贵繁盛，一双丝绵袜也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怀表甚至是纯金打造的。我有仔细留意过，在这座学院里，像文图特这样出身的人是占绝大多数的。所以我有些忐忑，不知能否被他们认可从而成为朋友。
　　文图特穿了件绿色的薄丝睡衣，支楞着腿坐在床边，手里快速捻翻着书页。那样快的速度，我简直怀疑他每一页只看一行字。
　　也拿出自己的小说册，续着前节向下翻动着。合间里只有时间在静静流逝，偶尔传来书页声，柔软的或坚硬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