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我能抽一支吗。”

　　车队在夜晚停在沙漠中整顿休息，一条星河曲折蔓延，几乎要从天边落下来。

　　昼夜温差很大，陆游原披了件百川给的外套，不远不近坐在了雷加旁边。

　　他在抽烟，银灰色的头发近一个月没打理，长长了许多，随意在脑后扎了个小马尾。

　　陆游原对他仍然难有好感，只是再看到他，雨中森林里被侮辱的画面，总被她意识模糊中听到的喊声代替——“给她点时间”、 “让我来替她”

　　她没有一笑泯恩仇的气魄和宏量，仍然木着脸，硬邦邦朝他要了支烟。

　　雷加没想到陆游原会主动来找他，心里意外，但只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抽出支烟给她。

　　“你怎么想的？”

　　陆游原不是第一次抽烟，但也不经常抽烟，被呛了一下。
　　她缓了缓：“我信他。”

　　“你信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

　　陆游原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她信的不是百川，只是还愿意相信行周。

　　雷加也看着坐在离他两个人宽外的陆游原，抖了抖烟灰：“你信我么。”

　　当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或者难以回答时，不管礼不礼貌，沉默都是最好的方式。
　　陆游原还是沉默以对。

　　雷加也许是知道答案，笑了一声，听起来像在自嘲：“不管你信不信我，陆游原，你信任的那个人，或许比我更想从你身上获取利益。”

　　他指得不是百川。

　　“你指谁？”

　　“行周。”

　　陆游原很意外雷加会提到行周，她觉得这两人不像会有交集。

　　“你知道他？”

　　“我不知道他，”雷加说着，又开始没正经起来，凑近了她，“小可爱，他可是连我父亲都看不透的人。”

　　陆游原十分恼火他对自己的称呼，站起身来就走人，走了两步，她又停下，转过头来问：“你什么打算？”

　　雷加也不回头，笑着回道：“小公主，我送你回家。”

　　“你想让我爸帮你夺回布拉。”

　　“我千辛万苦把公主送回家，当然是要去找她爸提亲咯。”

　　陆游原见他又开始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知道他也不会再好好说话，扭头走了。

　　雷加听着她走远，用脚碾灭了还在燃着的烟蒂。

　　雷维死了，那是他作为布拉统治者的宿命，布拉有什么变故他都首当其冲。

　　他能接受，这也不是他一心想复仇的火源。

　　他不能接受的是，他不过十几岁的同胞弟妹，那么年轻，干净的跟这个罪恶之都格格不入，一个专心于跳舞，一个专心于建筑，从来没想过跟家族事业有什么牵扯。
　　这样的两个孩子，被敌人残忍地杀了。

　　而杀了他弟弟妹妹的凶手，鸠占鹊巢，还把这座他觊觎已久渴望已久的城夺走了。

　　“成蓼。”

　　他咬了一下口中的烟，几乎要把这个名字咬碎。

　　路标上显示着离他们的目的地洪蔓，不过几十公里远了。也意味着陆游原不安的逃亡之路终于快到了尽头，但她知道，在没见到陆邦彦之前，逃亡就不算真正的结束。

　　远不是可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雷加跟她想的一样，越接近南原的国境线，他反而绷的越紧了。

　　百川没骨头似的窝在后车座里打游戏，他们的总部就在洪蔓，所以丝毫不担心什么。在他看来，到了洪蔓，送陆游原安全回家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因此他觉得两人的警惕和紧绷有些好笑，安慰道：“放心，过了洪蔓，成蓼本人也带不走你。”

　　陆游原之前就从程非口中得知布拉是被北向暗中控制了，接管人就是北向的最高统帅成蓼。她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甚至还跟着陆邦彦出席酒席见过其人。

　　当时她不过七岁，满脸不耐烦跟着陆游衣在宴会的后花园里，因为方羽不放心陆游衣一个人，非要让她陪着。

　　她满脑子是大丽国的三王子，如果不是要陪着陆游衣，她一定要去好好感谢他送的那个机械娃娃。

　　不过发个呆的功夫，陆游衣就跑远了。

　　等陆游原跟上的时候，就发现她被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孩儿，甩手摔了个跟头。

　　陆游衣从没被男孩儿动过粗，一时愣愣地坐在地上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自己火辣辣疼的手心正在流血，才后知后觉哭了出来。

　　陆游衣从小就是被惯大的。
　　因为她身体不好，方羽这种不怎么露笑脸的严厉母亲，对她说话都会柔上三分。陆游原也是从小被耳提面命要保护好她。更别提她周围的男孩儿们，虽说是欺负喜欢的女孩儿的年纪，迫于陆游原的压迫，对陆游衣都十分绅士。

　　陆游衣一边哭一边站起来，仍然坚持道：“不许你弄坏它。”

　　陆游原冲过去，看见她流血的手心和弄脏的裙摆，火气已经蠢蠢欲动，马上要对着这个冷眼看着的罪魁祸首喷发出来。

　　那男孩比她们高半头，穿着剪裁精致的小西装，黑发向后梳，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稚嫩的脸。

　　看着比她们大不了几岁，也比她们高。

　　但陆游原打趴下过比他更高更壮的人，于是一扬下巴，质问道：“你要不要脸，推我妹妹干什么？”

　　陆游衣抓着她的衣角，哽咽道：“姐、他、他弄坏这些花。”

　　陆游原才看到他脚下散落了一地的花瓣，还有被捏碎的花蕊。

　　“这花园是你的么？”那面无表情的小男孩终于开口了，冷冷问道。

　　陆游衣憋的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陆游原大概猜到了他们起争执的原因，无非是陆游衣看不惯他摘花多管闲事。但不管是不是自己妹妹狗拿耗子，只要这人给不出让她满意的理由，解释他为什么推倒陆游衣，她肯定让这人躺着回家。

　　“不是，”陆游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但你让我妹妹受伤了，道歉。”

　　“道歉？”男孩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听起来却很嘲讽，“你搞清楚，我在这里做我的事情，是你妹妹突然冲过来拉我，还要求我停止我的行为。你让我道歉？”

　　“我倒觉得是她打扰人讨人厌。”

　　陆游原的火已经压不住了，不管她现在穿着多漂亮的小礼服，也不管身处在什么样的场合，都阻挡不了她要把这人揍一顿的冲动。

　　陆游衣怕她惹出来事，况且出来之前方羽也单独告诉她要注意陆游原，别让她在这种场合惹事。也顾不了自己火辣辣的手，哭唧唧地抱住她不让她上前。
　　但她力气太小，陆游原又是真的生气，她根本拉不住对方。

　　眼看陆游原一把揪住了男孩儿整齐的小领结，咬牙切齿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成祁。”

　　小孩儿的打闹一旦介入了大人，再沸腾的场面也很快平稳了下来。

　　陆游原恶狠狠低声说了句“算你走运”，才放开了他的领结。

　　“父亲。”被喊了名字的男孩儿整理了下领结，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些慌乱，对来者低下了头。

　　成祁的父亲对不过七岁的陆游原来说太高了，后者也没有迁就孩子低头说话的意思。陆游原不想输了气场，昂头勉强看到他一双刀锋般冷的眼睛——明明是温暖的春天，那双眼睛却让人身处凛冬。

　　陆游原在电视上见过他的脸，因为她对枪械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这人有时出现在军事频道上，还一度是她崇拜的对象。

　　偶像有个讨厌鬼儿子，而她还差点揍了偶像的儿子。

　　陆游原思索了一下，决定开始讨厌这个偶像。

　　这个长辈也没有道歉或者调和的意思，冷淡地勾了一下唇角，算是对她们笑了笑，便转身走了。成祁紧跟其后离开了。

　　陆游原憋了一肚子火望着他们走出视线后，才想起来陆游衣。后者脸色发白，眼泪憋在发红的眼眶里，哭都不敢哭，看上去像被吓坏了。

　　陆游原以为她还在心悸成祁推他，安慰道：“别怕，他那样的我能打十个，下次再见到他一定给你报仇。”

　　平时陆游衣都会破涕为笑，嚷嚷着自己的要求，比如“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让他们叫姑奶奶”
　　可这次她却只是瘪着嘴掉豆子，拼命摇头。

　　之后陆游衣又生了一场病，住了一周院。陆游原每天放了学要绕好远的路去看她，变着花样哄她。出院前的一天下午，陆游衣坐在病床上，金粉洒在她洁白的小脸上，眼睛里装着阳光，让人愿意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送到她眼前，只为了让她笑一笑。

　　陆游原也愿意让她笑一笑。
　　她刚被方羽教育了一顿，要把机械娃娃拱手送给陆游衣。本来怀着满腔怨恨和怒气，看到坐在病床上的妹妹，又转眼间烟消云散，仿佛出门前嚎啕大哭还被吴开看到的人不是她。

　　“给你。”她身手把背后藏着的礼物送给陆游衣。

　　陆游衣原本神色恹恹，看到被捧到她眼前的娃娃后才眉开眼笑。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盛着最好看的阳光，金粉在她周围跳动。

　　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机械娃娃，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姐姐还在旁边。忧心忡忡道：“姐，你别给我报仇了，我有点害怕那个人。”

　　“怕什么。”陆游原以为她在说成祁，不屑一顾。她十分看不上成祁，就算曾经十分崇拜其父。

　　陆游衣还是摇头：“他爸爸好吓人。”她晚上做噩梦都被那人吓醒了。

　　陆游原一愣，想起花园中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像刀子一样。

　　百川见陆游原一脸出神，转而看了雷加一眼。这人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行周的意料之外。雷维的私生子，还是唯一一个得到重用的私生子。雷加跟着陆游原的目的很明显，但他现在也不能冒然去问行周——后者陷在北向的包围中，很难滴水不露地跟他联系。

　　老大的意中人身边总跟着一个男人也不好。
　　何况这人是雷维的儿子，虽然对行周暂时无害，但放任他不管指不定又发生什么。

　　到了洪蔓之后做了他好了。
　　百川一刀砍在最终关的boss身上，杀空了他最后的血条，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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