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撑着她的那一口气断了。

　　千水打中她的麻醉剂终于起了效果，扭断的胳膊也开始发疼。可这些疼痛加起来也没有攥住她心口的绝望能带来的一半疼。

　　昏过去就好了，一切就能停止了。

　　可她自虐般的强撑着，就好像自己多痛苦一会儿就能赎罪一样。

　　雷加松开了陆游原，后者甚至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载进泥水里。纤细单薄的肩背紧贴着被雨淋湿的衣服，肩胛骨与脊椎耸起，在暴雨冲刷下颤抖。

　　“我、杀了、我要杀了你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词间都带着刺人耳朵的嘶哑。

　　意识混乱中，她听到吴开在喊她的名字。

　　“陆游原。”生气的时候这么喊。
　　“游原。”平时的时候、安慰的时候这么喊。
　　“四季豆。”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喊给她的外号。

　　陆游原没从母亲方羽那里得到过太多温情，也没从父亲陆邦彦那里得到过应有的庇护和依靠。就这样长大她或许也会觉得没什么，可偏偏陆邦彦送来了吴开。他不像所有人那样偏袒陆游衣，把多数关爱都给更弱小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对脾气跟臭石头一样的陆游原也一视同仁，关注和用心一点不比陆游衣少。陆游原是从吴开身上，第一次感到自己不需要去妒忌陆游衣，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被公平对待的。

　　他也愿意认真听陆游原的想法，比如陆游衣那次事件后，她想学武术，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吴开。之后的许多想法和决定她也更愿意告诉吴开，而不是方羽。她知道吴开会认真听她说话，认真对待她的想法。而方羽，她们总是免不了争吵。

　　所以被感染之后，她唯一一个告诉的人也是吴开。

　　陆游原还记得上三年级时的语文课，老师让写‘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几乎全部同学都写的父亲，而她写的吴开。之后还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因为她写道想嫁给这个男人。
　　小孩子对结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结婚后的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而她希望吴开永远能在她身边。

　　后来吴开还经常拿这件事打趣她，但陆游原也知道他偷偷向老师要走了这篇作文。

　　他在陆游原生命中的参与度甚至比她的亲生父亲还要高，是她打心里认同的家人，不可触碰的保护圈以内，不能想到失去的人。

　　可她眼睁睁看着吴开在自己面前被夺走了。

　　她保护圈以内的人，她愿意豁出性命拯救或保护的家人，在她眼前被杀了。
　　而她却无能为力。

　　这不同于她的性命受到威胁的绝望，是一种更沉痛，更无可奈何，最黏稠的痛苦。几乎击垮了她的自我。

　　她的十指扣进水泥地里，磨得鲜血淋漓。

　　他们到最后还在吵架，不欢而散。各自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但又都在为对方着想。

　　雷加战场上长大看惯了生死，但家人惨遭屠杀的经历让他破天荒对相同遭遇的陆游原多了一份同情。可跟他目的一样等着陆游原自投罗网的人已经发现了异动，没时间留给她痛哭。他于是横抱起人，转身与追上来的千水撞上了。

　　“你谁？”千水问。

　　“帮她的人。”雷加对漂亮的姑娘态度总是很好，面带笑容道，“对方已经发现了陆游原，我们边走边聊？”

　　千水也察觉到了混在人群里冲着他们方向来的追兵，闻言上下打量了雷加一番，扬了扬下巴。
　　“走。”

　　陆游原的痛苦，行周一分不落地感受到了。
　　他握着伞柄的手青筋凸起，但竭力克制了手上的力道——他可以截止陆游原反馈到他这里的绝望信号，但他没有。他完完全全接受了，并且毫不失态的承受了下来。

　　在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变了多少，但在完全体会了陆游原有多痛苦后，他还能站在这里假装无动于衷时，行周才第一次感受到——过去的影子，几乎已经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
　　过去那个看见陆游原皱眉都要不开心一整天的小胖子，如今却已经能看着她绝望，甚至亲手把她推到这个地步了。

　　塔瓦——位处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同时也是商业往来道路上的必经之路。
　　傍晚喧闹的市集上，骑着骆驼的沙漠居民驮运着大包小包的纯天然牛羊肉叫卖着，不急不慢在两侧全是琳琅满目小摊铺的街道上穿行。骑着摩托车、自行车的人。游刃有余躲避着拥挤的人群和骆驼，在其中穿行，表现出了极大的杂耍技能。

　　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的人，穿着打扮各具特色，有纯朴或繁琐的民族服饰，还有沙漠居民长袍，着装紧随着时尚潮流的人大多是游客。

　　千水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加蓝岛，娱乐生活十年如一日全在岛上度过，布拉好玩儿的地方很多，但碍于被追捕的身份，她能去的寥寥无几。因此遇到这样热闹杂乱的城镇，不由看花了眼，买完水果后在街头溜达了起来。

　　她饶有兴趣地踱步走过让人眼花缭乱的魔术表演和杂技表演，啃着苹果在被一大群人包围呐喊的摊铺外停了下来。

　　说这是个小摊铺都抬举了它，那里只有一个飞快转动中的转盘，费很大劲才能看清上面还是有数字显示的。前面放着一个破桌子，上面摆了一五个黑色铁皮盒子——还是扣着的，让人忍不住猜测里面有什么。旁边坐着一个男人，穿土绿色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麦色前臂，皮肤几乎被纹身覆盖了。他头上绑着一块看着脏兮兮的头巾遮阳，戴着墨镜坐姿豪放躺在椅背上，也不像其他摊主那样吆喝叫卖，看起来反而像个等着人来服务的大爷。但上前交钱等着投标的人却络绎不绝。

　　等着的人几乎清一色男人，摊主看起来格外不耐烦，朝还在努力瞄准高速移动中的转盘的男人一摆手：“滚蛋，下一个。”

　　千水对铁盒子里的东西很好奇，排队等着交钱。

　　“亚撒一年才在这儿招五个人，我今年一定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她听见前面的人摩拳擦掌对同性的伙伴道。

　　千水耳朵一动，她知道亚撒这个组织——国际佣兵团，不属于哪一国，认钱不认人。加蓝岛也是拿钱办事的组织，任务目标有时候会相撞。同行是对头，所以他们两看生厌。

　　不过她现在反正也是脱离了组织的背叛者，况且她还想看看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仍然交了钱。

　　“终于来了个妞，哟，还挺漂亮。”男人把墨镜往头顶推了推，露出刀刻板深邃硬挺的眉眼，扯开了一个笑。他伸手在转盘后点了点，转盘速度慢了下来。

　　”投吧，我要7。”他说。

　　围观的人看到这堂而皇之的双重标准，纷纷引论了起来，大胆一点的扯开嗓子嚷了起来。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他妈没见过女人啊？”

　　男人往人群里一瞥，说：“老子乐意，漂亮管姑娘我当花瓶摆着看也开心。瞅瞅你们那挫样，长得不行又没能力。都给老子闭嘴。”

　　他骂完人，对着千水立马又换了一副表情，笑眯眯道：“来。”

　　谁知千水一点儿不领情，直接道：“谁让你放慢速度了，给我开到最大。”

　　围观的人喜闻乐见他被打脸，哄然大笑。

　　男人却不生气，仍然吊儿郎当地调笑：“姑娘还挺硬气，行，我给你调到最高，来吧。”

　　千水看着手里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飞镖——她投出去的力道必须大，否则插不进高速转动中的转盘；同时要精准，在几乎看不清数字的转动中找到数字7。

　　她嗤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似随手一抛，飞镖脱手而出。

　　男人脸上笑意更深，停下了转盘——飞镖正中数字7，稳稳当当插在里面纹丝不动。
　　“漂亮！”他说。

　　千水真奔黑色铁盒子，迫不及待打开了它，面露嫌弃——里面放着一条挂着戒指的项链，毫无造型设计的纯黑铁环戒指，黑色项链。

　　男人喜滋滋地关了转盘，潇洒地冲人群一挥手：“都散了吧，收摊。”

　　“姑娘叫什么，来来，我告诉你，你可中了大奖。”拜尔德觉得自己走大运捡了个宝——这种形式的招人跟过家家差不多。他们收了塔瓦的保护费，尽责的同时，当地要加入他们的呼声太高，于是一年就通过这样的娱乐活动，招五个人进来。虽然形式内容相对简单，但每年能招这样进来的人也不多，这两年甚至都招不到人。但亚撒主要也不是靠这样招新人的，也就玩儿似的，让当地人参与参与，两方都开心。

　　拜尔德眼珠黏在千水身上，觉得这一天没浪费。但后者随手把盒子丢回桌上，拔腿就要走，看样子对这‘大奖’一点儿不感兴趣。

　　他心下了然，这姑娘估计是个外地人，不知道这活动是干嘛的。于是暗道可惜，贼心不死摸出一张黑色卡片递了过去。
　　“姑娘要想挣大钱，随时联系我。”

　　他说话活像个拉客的老鸨，千水被他逗的一乐，接下了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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