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稳婆跟钱千益说过孕妇怀孕时会脾气暴躁，让他多担待些。

　　钱千益倒觉得连翘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待他倒比从前和气多了。他真心实意的盼望着这个孩子出生，不仅是因为他从为人夫到为人父，更重要的是他想让连翘有所牵绊，能够真正安心的呆在他身边。自己大费周折才让连翘嫁过来，而被构陷入狱那次差点失去她，那几日得而复失的感觉他不想再尝了。所以他现在不再隐藏自己对连翘的感情，他从前亏欠她的，现在都要补回来。

　　转眼到了腊月天寒地冻，大雪下了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雪将树枝都压断了不少。连翘本来挺着大肚子就很笨重，因着天气冷钱千益怕她被冻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脖子上还围了一圈厚貂毛，看起来倒有些像个笨熊。连翘想出屋看雪，郑娘说地上积雪太厚，扫了又下还没清理完。刚才又下了点小雨，地上湿滑怕连翘摔着了，阻着不让出去。

　　连翘想着以往冬日自己都会和碧娇一起玩耍，两个人在屋外打雪仗十分快乐。掐指一算，她到钱家已经九个多月，想着碧娇和父亲两人孤零零的葬在晋和县，心中有些感伤。现在雪下得那么大，他们坟前的雪又有谁会去扫呢？钱千益的一条忠犬都在祠堂有牌位，而碧娇她死的那么惨，自己都没能好好送送她。想到这连翘不禁眼眶有些红了。

　　腊月初三是碧娇的生日。这天连翘一早起床，命人备了香烛纸钱，带着丫鬟到了后院一块空旷的地方要祭奠碧娇。木桌上放了碧娇的牌位，香炉上插着几根长香。供品也摆放了不少，都是些碧娇平日爱吃的。

　　连翘让丫鬟到外头等着，她要独自和碧娇说话。在她心中，就算给她再多下人使唤都不如碧娇贴心。她对碧娇的情分已经超越主仆情同姐妹了。

　　“碧娇对不起，没能赶回晋和县祭拜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你的亡魂是不是都找不到我？你知道我来商阳县了吗？碧娇，我真的很想你。”连翘说着有些抽噎。

　　“在这里，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下人都趋炎附势，哪有你待我这样真心。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单的，多想有你陪着我说话啊。碧娇，那天我们分开的时候，你一个人说要先回去。那时我看着你，总觉得你越走越远，好像再也见不到似得。没想到，你真的就这样抛下我走了。碧娇！要是我当时让你跟我一起走多好啊！我为什么不拦住你呢！我真没想到等我赶回去的时候，你既然会被人活活打死丢在柴房。碧娇你知道吗，我当时看见了，心里是多么的痛啊！”

　　连翘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眼前浮现浑身是血的碧娇，想着她生前竟是一点福都没有享过。又想到她含愤而死，而自己竟然不能到她坟前为她扫雪。想着这些，连翘心口就像被无数针扎着般刺痛。

　　连翘跌坐在地上哭着，任凭雪打在身上也不去拂。

　　“如果有你在，我就不会一个人被人欺负。你一定会帮我出主意。要是你还在，我们就可以一起做雪人。碧娇，是我连累了你，你不应该这么早走的。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最后一眼再走！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说到这里，连翘越发哭的厉害。

　　“你走了，爹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知道我多想你们吗？家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可是总没有家的感觉，因为这里没有你们。有时候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我就觉得好怕好怕。我在这里活的不开心，也想过要去找你们，可是我还想再见到他。那时候走的那么匆忙，我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碧娇，你是最懂我的。碧娇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好吗？”

　　钱千益见下人都在院子外头站着，问下人连翘进去多久。听到连翘在里面呆了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出来，心下担忧于是进院子查看。

　　进去时却听到连翘说她在这里过得不开心，钱千益感觉好像心口被人捅了一刀，血淋淋的疼着而他自己怎么拔都拔不出。

　　连翘嘴中哭喊的那个他，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个他，不是他。

　　钱千益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强留住她的人，却始终得不到她的心。她明明离着自己这样近，近的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又是这样远，远的好像他在她身后怎么追都追不到。但是看到连翘被雪埋成一个雪人，坐在地上哭着，他的心就在抽痛。哪怕心上还插着刀子，哪怕这刀子是她往他心上扎的，哪怕以后这刀子还会更深乃至于最后要了他的命。现在，他还是不忍心看她这样伤心。

　　钱千益上前将连翘扶起，连翘的手冰凉凉的毫无温度。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呵气暖着。连翘却抽开了手，冷冷的对他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你！”

　　钱千益知道连翘现在心中难过，情绪波动很大。但是她现在怀着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承受不起。所以强拉着连翘走回屋去。一路上连翘一直打着他，不停哭闹着。

　　到了屋里，炭火盆已经将房间烤的暖了。但是钱千益仍然不放心，让人煮了姜汤端过来，一面又将手炉拿过来给连翘暖着。

　　连翘却不肯接，指着钱千益大骂。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居然都不让我回去。你就这么怕我跑了吗？还是担心这孩子出事？现在我在后院祭奠碧娇你都要来阻拦！钱千益，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吗？为什么你这么不通人情，在晋和县我已经没有好好祭拜他们，现在你又这样，你要把我逼疯才高兴吗！”连翘说到最后，都有些歇斯里底。

　　钱千益想着孕期果然情绪容易波动，加上碰到碧娇生辰之事他不让她回去，才闹成现在这样。连翘的性子又一向烈的很吃软不吃硬，他担心她动了胎气伤了身体。所以无论连翘再怎么打骂，他都受着。

　　下人端来姜汤，钱千益拿着碗递给连翘，连翘还在气头上一手就将碗给打翻。这姜汤是热糖水熬的。因为怕端来路上冷着，还用小火煨着放在砂锅里，汤水冒着滚滚热气十分烫的。这一打翻，热水都烫在钱千益手上。丫鬟看着吓的不行，忙过来给钱千益擦拭。另外的丫鬟也赶忙跑去拿烫伤油膏。

　　钱千益又从砂锅里倒出一碗放在桌上，向连翘好言劝道，“现在天气冷，你又怀着孩子，在雪里呆了小半天怕是受寒了。你要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你要是肯把这汤水喝了，我再让你泼一碗都可以。”

　　连翘本来生着气，见钱千益手都被烫红了却面不改色的相劝她，心绪平了一些下来。她拿过姜汤，打了一汤勺喝了，觉得烫又吐了出来。

　　“慢点喝。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钱千益心疼道。

　　连翘想着这么滚烫的热水泼到手上，想必是极疼的。钱千益却能跟个没事人似得，再大的气也不好再发作了。等烫伤膏时，她见钱千益的右手掌背都被烫了大半，便让丫鬟拿碗去盛了雪来。然后将冰雪放在钱千益的手背上小心敷着。[此段以后重发。]

　　“疼吗？”连翘愧疚着问道，她也没想到自己情绪会那样失控。

　　“疼自然是疼的，不过不是手，而是这里。”钱千益指着心口道。

　　钱千益知道连翘惦记丫鬟碧娇和父亲，虽然没有让她回去，但是派了福禄几个回去晋和县祭拜扫雪。他见连翘近来情绪平和，以为她已经习惯了钱府的生活。但是他今天才发现，连翘还是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连客人都算不上。

　　雪的冰凉和烫伤的热交织着，手感觉很异样。钱千益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样，一半是火一半是冰的，不是被火烫到就是被冰寒到。偶尔冰火交融的暖意就像热气一样短暂。

　　郑娘听闻钱千益被烫伤，赶忙过来查看。见钱千益手上敷着冰雪，急唤道，“可不能这么整，要叫手冻坏的。”

　　连翘听着不解但想郑娘做事老道总不会错，又小心的把雪都分出来，动作轻柔怕牵扯到皮肉。一面听郑娘说去年有丫鬟就是手烫伤之后打冰水来泡，结果手都坏了。没想到好心做坏事，心中愧疚之情越深。

　　稍后丫鬟拿了烫伤膏和涂药的鸭毛来。连翘就用鸭毛沾了一些油膏出来在钱千益手背上来回抹匀。心里想着不要就此留疤或者有别的损害才好。

　　看着连翘小心的涂抹着，钱千益的心里想着，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连翘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他的存在。

　　吃午饭的时候，连翘想着钱千益的右手被烫伤不好使用，替他夹菜喂他吃饭。看到钱千益在笑，不禁恼道，“有什么可开心的，烫傻了么？”

　　钱千益笑答道，“要是以后你都肯这样喂着我吃饭，哪怕手就是废了，心里也还是甜的。”

　　丫鬟听了忍不住笑道，“少爷和夫人小打小闹的还真是恩爱甜蜜。”

　　连翘看了丫鬟一眼，放下碗筷让丫鬟喂钱千益。

　　丫鬟连忙推脱，“我哪敢啊，少爷都说了，要夫人喂才心甜呢！”

　　连翘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但想着是自己犯错在先，也只得尽力弥补了。

　　到了腊八这天早上起来，连翘和钱千益用着腊八粥。

　　腊八时节要喝粥。连翘想着以往父亲都会和自己一同喝粥，心中不禁有些发酸。她不知道钱千益知道她家有这么个习惯，所以特地命人昨晚就备了八宝米泡着，第二日早早熬了端过来。

　　钱千益要连翘喂，连翘瞧了一眼他的手道，“怎么还疼着呢？我可是早中晚都拿鸭毛沾了烫伤油抹着的。现在都过了五天了，我可不信你一个大男人还会怕疼。”

　　“哎哎，自己不想喂了，就说我怕疼。行吧，自己喝就自己喝。反正心儿已经很甜了。”

　　钱千益逗趣道，半点不言手疼之事。虽过了五天，但是被那样滚烫的水烫了哪有这么快就好的。只是没有初时揪心的疼，这点痛楚他还忍得住。若是叫连翘知晓心里会不好过吧。

　　“你！”连翘嗔道，心想论油嘴滑舌钱千益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中午用饭时连翘见桌上有一碗长寿面，便问丫鬟。

　　“少爷说今个是夫人生日，特地去厨房学了自己做的呢。伙头师傅还说少爷聪明，一学就会做的像模像样的。”

　　连翘看了钱千益一眼，等他解释。

　　钱千益道，“嫁娶的时候生辰八字都配了，怎么会不知道日子。”

　　话虽这么说，连翘没想到钱千益居然会一直记着她的生日，她都没有开口提过。这一碗长寿面吃着，虽然和在连家吃的味道不同，但是也足以下胃了。

　　钱千益看连翘慢慢吃着他做的面，心里觉得欢喜。这长寿面是烫好捞起来再盛碗里的。他被烫的是右手，捞面很不方便。但是用左手夹，又用不习惯，却也不想假手他人。想着捞面一会功夫没大碍，仍是用右手顶着热气去捞了。等面捞好，烫到的部分又痛了起来。把面全都做好了，才涂了些油膏。这些事他不会告诉连翘，哪怕手背就此留疤，有她在身边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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