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作者:度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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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亡染病信催发,祠堂对别曲终散


      腊八这日,钱千益去了花园。这时的花园已不如从前多姿多丽,原先的花种全被移掉,转种连翘。若是冯参地下有知,见着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空,不知又是何种心情。那连翘花期在早春三四月,偶见反常会在冬季开花。钱千益听说以后,花重金寻访花工,定要冬日见着连翘开花。只可惜像冯参这般专注花草的匠人少有,即便重金去请也只得庸人而已。最后还是请了一位药草行家前来种植,这才能使连翘二度开春。

      此时映入钱千益眼帘的,全是黄澄澄的花海。这里折了几枝花干,打包成包袱带着送到连翘坟前。钱希文走后,他又差人重新挖坟,将连翘从南星墓中移回她自己的墓去。他不要她死了都假做另外一人。所以现在,他便是坐在写着连翘名字的坟旁。连翘花枝放在碑前,山中风大有些花朵被吹掉,随风旋转零散的落在坟周围的土上,看着好像一场花祭。

      今日是连翘的诞辰,明天是她的忌日。钱千益想那些女人是有多么恶毒,将日子算得这般刚好。今日生明日死,连翘的生命如蜉蝣一般短暂。如若没有遇见他,连翘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就能安稳活到老,不会这样夭寿。

      钱千益坐在坟前,自顾自对着坟头说着连翘去后发生的变化。家中的人事调动,耀祖的成长过程,以及他有多么想她。说到最后,钱千益抚着石碑说道,“我已经猜到是谁害的你。如果是真的,我又该怎么办?”

      四周寂然,除了风声掠过,再无他响。钱千益坐了一会,就下山去了。人回去以后生了一场病,没几日就病重,甚至于叫钱江修书加急请钱希文回来。

      钱希文在宫中当差,难得能回家一趟。眼下又近年关,正是最忙的时候。但是挂念钱千益安危,费了好大劲才得假出来。一路马不停蹄加急赶回来,就怕钱千益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死去的大哥大嫂。加之钱家子嗣本就单薄,更是愧对列祖列宗。

      钱希文风尘仆仆赶回来,听钱江说钱千益人去了祠堂,又奔到那里去了,真是一刻不歇。到了祠堂却见钱千益抱着耀祖说说笑笑,脸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点不像重病之人。钱希文心底生出不快,当下问道,“小益,老江不是说你病了?怎么我看你倒是身体好得很哪?究竟怎么回事?”

      钱千益听声回头,对着钱希文道,“二叔见谅。夫人去了,家里人太少,过年都冷冷清清的。我就想着让二叔能脱身一回,大家能凑一块,过个小年也好。”

      钱希文见钱千益真是骗他,枉费他一路过来白担心。不免气上心头,责怪他道,“糊涂!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明事理!你知不知道二叔被你吓个半死,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你——唉!不说了!小益你要知道,这世间给人当差的哪有自由的。尤其是天家规矩森严,出入一趟更是困难。谁想与亲人分离,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为之。你虽是好心,但若叫人知了拿去乱说,倒像我们叔侄有意串通,上头知道了必然怪罪又要如何担待。这点你难道都想不到吗?!”

      钱千益回道,“侄儿确实没想到。”

      钱希文听了叹息一声,“罢罢罢!你既然无事,我便赶紧回去。眼下宫中忙得很,不能耽搁了。”

      钱千益听了,接着话茬道,“二叔真是大忙人,都要有公事才回来。要不是家里出点大事,都请不来。是侄儿不对不该骗您,这被至亲欺骗的滋味是不好受,侄儿已经领教过了。”

      钱希文听钱千益说的阴阳怪气,好像话里有话。反问他道,“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好像二叔也骗你似的。”

      “二叔没有吗?”钱千益反问道。

      钱希文见钱千益这样说,看来确实有事了。眼睛转了转,望着灵牌看了一会说道,“你约我在这里,看来是别有深意。你心里有话不妨直说,我不喜欢亲人之间还猜来猜去的。”

      钱千益走到灵牌位尾,拿下一个牌子给钱希文看。“这是钱忠的牌位。那时二叔进宫,留下我和老江叔守家,我收养了一只狗就是阿忠。后来阿忠叫人毒死,江叔也被几个混混打瘸左腿。那一天我忘不了,因为我记得这天前一天,二叔特意从宫里赶回来,和我说道考取功名的事。”

      钱希文说道,“你还记得二叔和你说了什么吗?”

      钱千益道,“记得。那是钱家子孙都不能忘记的训言。”

      十多年前的那日,钱希文劝钱千益考取功名,继承父业再兴祖基。告诉他祖辈渊源以及入仕应注意的地方。

      “我们钱家有个同宗叫钱名世,因为和年羹尧有关联,被定‘曲尽谄媚,颂扬奸恶’,免了死刑但革职判发原籍,离京时还命百人作诗讥讽。又赐‘名教罪人’匾额挂中堂之中羞辱其人,令世代子孙不得抬头。我们钱家本家原在江苏一带,出了他这个事,姓钱的都觉得羞耻。后来本地混不下去,各处迁徙,一个大家族弄得支离破碎。”

      “你我祖先迁徙到这河北一带,熬过雍乾二朝,嘉庆爷间平反文字狱,才有出头之望。虽然到了这代君主,没有再出文字狱。可这就像悬在文人脖子上一根麻绳,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脖子套紧。这里与汝细说,便是要汝铭记。为读书人,切莫狂妄傲气。前朝诗人譬如于谦之流不可加以赞赏,我朝名讳史事不可加以论述。文章不可粗心犯“夕惕朝乾”之误。铭感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口述传子孙后代为家训,如此方能保家族不受牵连蒙羞之难,得以香火绵继。”

      钱千益道,“二叔,官场黑暗,爹爹那样的清官都做不来,侄儿又何必重蹈覆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侄儿要经商富甲一方,不再为钱财求人!”

      钱希文道,“小益你既这样想,二叔也不逼你。不去读书入仕也好,免得得罪人遭奸小设计。不读书无以作诗文,自然不会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出来,也就不会叫人抓住把柄,倒能安家立命。”

      钱千益回忆完当初,钱希文说道,“你果然有记在心里,不枉二叔一番苦心。”

      钱千益道,“对侄儿好的侄儿都不会忘。阿忠它是我的朋友,所以它虽死了,却在我心中活着。这祠堂该有它的一副牌位。”

      钱希文听了说道,“你真是胡闹!二叔管不到你才由着你胡来。人哪有和狗做朋友的。‘狐朋狗友’那只是形容不务正业的子弟结交。人就是人,狗就是狗。人只能和人做朋友。”

      钱千益不答,放回钱忠的牌位,又取了两个灵牌过来。一个是连翘的,一个是南星的。只见他道,“连翘死过一回,然后南星回来了。南星死了,连翘终于回来了。”

      钱希文不明所以,这里问道,“你还是放不下她?难道今日你请二叔回来,是怪罪当初二叔逼你早日下葬吗?”

      钱千益答,“长痛不如短痛,二叔的做法没有错。只是二叔精明一世,却也有疏漏。当初要害她的人,除了陈荣儿三人外,还有第四人。”

      钱希文听后眼睛眨了一下,这里道,“哦?竟还有这事?人都说姜是老的辣,我看倒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那第四人又是谁?”

      钱千益道,“那第四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明,皆在我之上。他不是与现在的南星有仇,而是从前就与连翘有隙。他深藏幕后,操纵傀儡行事。若非傀儡露了痕迹,我也想不到他来。”

      钱希文问道,“听你如此说,这人还在钱家吗?”

      钱千益答,“在。他也想不到我会怀疑他,所以他不躲不藏。”

      钱希文又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二叔倒想听听你的查法。”

      钱千益道,“还是因为来福。它吃过南星吃剩的糕点就中毒死了。南星二次毒发不是因为汤药,而是吃了糕点。可惜侄儿查的太迟,厨房的人又调动过,失了线索。侄儿是又悔又怒,就把当初涉及此事的下人拿来出气。安儿她本是看守冯参玉奴,却放走他们。还为陈荣儿和玉奴牵线,让她们合谋起来害南星。实在可恶之极,就让人剥去她衣服鞭打。这才发现她背后有官家烙印,原是个罪女躲钱家来着。侄儿将她关在柴房,想看她还有何同党。果然半夜叫侄儿抓住一人,便是钱梁。当下动起手来,他情急反抗,一招大擒拿手差点卸了侄儿一条胳膊。侄儿看他路数古怪,不似杂家练的,倒像宫中路数。叫人剥了裤子来瞧,却又不是公公。这二人实在古怪,想来背后定有人指使。”

      钱希文的脸色有些阴郁,嘴上道,“那你是查出来是谁了?”

      钱千益道,“是。那二人本来嘴硬,后头受苦不过都招了。”

      钱希文了解自己属下,宁死都不会招供的。钱千益编故事旁敲侧击,无非就是要试探他。看来,他多少还是察觉到了是自己指使人害南星的。这里道,“那你想怎么做呢?”

      钱千益道,“我只想听那人亲口说,为什么要害南星。他明知道南星对侄儿有多重要,对耀祖有多重要!”

      钱希文这里叹息道,“小益,你为什么非她不可呢?”

      钱千益看着耀祖说道,“我七岁的时候,爹娘就走了。二叔又去了宫里,只剩我和江叔相依为命。那时的日子是真苦,却也熬过来了。后来一切变好了,我什么都有了,爹娘却再也回不来了。二叔又常不回家,这家里还是我和江叔。好像只是日子更好过了,其他的还是一样。这个家虽大,却是空的。塞满再多人,还是空的。”说时望了望四周,满目的悲伤。

      钱希文问,“她难道就能填补你心里的空吗?”

      钱千益道,“是。去晋和遇见了她,侄儿才成亲。有了耀祖,才终于有了家。但现在...耀祖没了娘,我没了妻子,再也没有完整的家了。”

      钱希文听了,冷嘲一声,“那在你心中,是把她看得比子嗣还重要了!不然也不会为了求她的画像,一去镯壶镇就待了八月多。小益啊小益,你倒底还是不是钱家的子孙!”

      钱千益回道,“侄儿知道自己做的不好,却不觉得做错了。当初爹走了,娘在思念中煎熬,这才上吊自尽追随他去了。这不是二叔你告诉侄儿的吗?如若没有这画像,侄儿怕是也撑不下去。”

      “胡扯!还拿你娘说事。我看你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便问你一句话,事到如今,你究竟想做什么?叫我去这女人坟前磕头认错吗?”钱希文突然怒起,终于露出痕迹。

      钱千益见此,回道,“那二叔承认是你要逼死连翘吗?当着耀祖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二叔请告诉侄儿一句明白话。”

      钱希文冷哼一声,冰冷冷说道,“是,是我要她死的。那糕点不是你叫她吃下的吗?你也是我的帮凶啊。那个女人不守妇道,死过一回了还不知悔改。在府里还和那冯参有关联,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容她继续放肆给我们钱家抹黑的!我有做错吗?耀祖长大知道有个没有廉耻的娘,不是叫他难堪吗?!现在你知道了,你要和我闹吗?”

      钱千益证实了所想,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这里回道,“侄儿不敢和二叔闹,只是不知往后要如何面对二叔。”

      钱希文听罢,摇摇头说道,“好!既然你这么讲,什么时候你放下那个女人了,我们叔侄再见罢!”就此拂袖离开。

      至此钱希文深居宫中,经年未归。钱千益每日沉迷作画,家里空房放满了连翘各式的画像。钱家产业没有扩张,维持原样倒也顺当。

      如此过了七年,钱千益画技大成。张伯年后头看了其中一幅画像,说他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是出师了。相应的,钱千益相思成疾抑郁寡欢,熬了数年身子越来越差,只是有一年过一年,为了耀祖在撑下去。

      七年后连翘的忌日,他带着耀祖上坟回来,回到家中就困乏了。歪在床上就睡着,沉沉睡去被子也不盖。梦里见着连翘与他说着往事,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窗子没关风吹进来,将桌上画作吹起,飘了一阵落在钱千益身上,好像连翘怕他着凉。

      此后过了数年,又有一女子来到钱家掀起风浪。连着黄家,李家,薛家、葛家都因这女子不得安宁。几个家宅之中,薛家是最先烂掉的,黄家烂的最快,李家烂的最彻底,葛家不复存在。而钱家虽然撑到最后也是残破局面,不过这些钱千益都不会知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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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钱希文对害南星的事是可认可不认,本来要写钱千益分析过程推导出来。后头想想前面都有铺垫了,不用再赘述一遍,只要把钱希文套到里头,一切都想得明。就只好让钱希文自己承认了,番外有写他的故事。看了就知道,为什么他会动怒,以至于说漏了嘴。本来懒得想标题,直接写大结局算了。后面想想,还是坚持到最后吧。
    ②全篇有铺垫,还可以写个下部,不过那就是钱千益儿子和陈荣儿女儿这一辈的事,和上辈没多大关联。构思上,下一辈要比上一辈虐多了。上代虐男主,下代虐女主。太惨了不适合发表。还有其他故事可以写,不会再写这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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