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篝

　　雨夜过后，天空忽然放晴了，暖烘烘的太阳，把湿漉漉的地面渐渐晒干。
　　俞非醒来的时候，看到助理思佳担忧的神色，她想说话，话没出口，倒先笑起来了，那个当下，她觉得自己越发的不济了，让年岁比她小一轮还多的姑娘担心，委实不太好。
　　她还躺在床上，想坐起来，以此证明自己远不需要思佳这般担心，可双臂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倒了回去，左右挣扎几下，才觉得勉强让自己起床，是真的勉强了。
　　思佳见她醒来，换了副笑脸，脸变得很快，笑得很真诚，把水杯递到她面前，乖巧地唤了声“俞非姐”。
　　她应了应，脱口而出的声线沙哑，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还在晃神的时候，听到了思佳的说话声，思佳说，本想替你向导演告个假，导演没批，说是进度拖不了，每天都在烧钱。她安静地听，脸上挂着笑。她那时就辩解，说思佳太小题大做，自己哪有那么娇气。
　　但说话声是真的沙哑得不像话，也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能不能继续拍摄。
　　后来赶去片场，地点在剧中的“嘿店”，室内戏，比起室外的暴晒，总算是轻松了不少。俞非赶到片场，工作人员已经忙碌起来了，刚拍完两场赵康的戏，远远地看到姚乐在换装，他的头埋得很低，俞非站着，能看到姚乐的头顶，然后忽然想到某一个夜里，似乎是在梦里吧，也见到过相似的头顶，挺熟悉的，那头顶的主人似乎背着她跑得很快，她哪里很疼，记不得了，她似乎是醉了，也可能是疼坏了，就由着那人背她，恍恍惚惚的，她似乎能想起来一些画面，再努力去回顾，反而连之前想起的画面，也给忘记了。她想那些画面应该不是真的，那熟悉的头顶兴许也是没见过的，又或许只在梦里见过。
　　她站在片场某个角落发呆，身后的思佳推了推她，看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思佳手里是今天的拍摄日程，她接过来，看到日程，脸就有点沉了。
　　然后条件反射去找被人群淹没的姚乐，被思佳抓住了时机，忍不住调侃她，说又不是让俞非姐上战场，脸沉得这样，多大仇啊。
　　换来了俞非的白眼，那人没说话，一贯的冷淡，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手里翻看着剧本。
　　“俞非姐。”
　　思佳唤她。她头没抬，甚至没有反应，思佳凑到她耳边，声音轻轻地，问她，说俞非姐是不是特别不喜欢姚乐啊，知道要拍吻戏，情绪就上不来了。
　　俞非觉得可笑，终究忍不住反驳她，就回答，你几时瞧见过我情绪上头了？
　　思佳想了想，打量了一下俞非。
　　“说的也是，咱俞非姐淡定惯了，是我方才说错了话。”
　　俞非看剧本看得很快，记性好，挑重点的记一记，就能自如的拍摄了。只是拿到手的剧本，A4纸，看着挺厚的，吻戏的部分却还没占满一页纸。两三句台词，后面附上了一句话。
　　【自由发挥。】
　　俞非看着这四个字，有些傻眼。
　　可她毕竟是在这个圈子混迹许多年的老演员了，什么没经历过啊，要说自由发挥的吻戏，虽说没有尝试过，但也难不倒她，反倒是姚乐，她是比较担心他的。
　　她刚想到他，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唤了她的名字，闻声望过去，挠着头的姚乐笑容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和她拉开了距离，姚乐手里捏着剧本，俞非能看出他的紧张，和他尽量掩藏的不安。
　　姚乐站着，俞非坐着，姚乐看上去像个勤奋的好学生，就问她，拍摄的时候手要怎么摆，有没有什么是她介意的。
　　姚乐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问些什么，他什么都想问，话到嘴边，又全问不出来，他觉得和心中的女神拍吻戏，是一件很困难不容易做到的事，好像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大概过于紧张的缘故，手心里有微微薄汗。
　　他耐心等待俞非的回答，那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或许便是因着这缘故，反而让人更加紧张不安，害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那个女人的雷点。
　　他以为俞非大约不想搭理他了，有些失望，他埋头看剧本，那几句话，反复琢磨着，心里想该怎么演最妥当呢，然后就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嘴角带着笑，轻轻浅浅的，是俞非。
　　他当时脑子大概不太能转了，就剩下能眨眼，便带着惊讶的表情看她，听她说话，他听到俞非跟他说，别给自己太多负担，别总认为自己在演戏，虽说演戏的时候不做自己，但演起戏来，有意无意倾覆的感情是真的。真心，总是能够打动人。
　　姚乐有一瞬的诧异，因为那个女人说的，真心，总是能够打动人，这句话，后来长长久久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那场吻戏，需要姚乐主动，他需要引导着对方，带着点逼迫又不是温柔的强势把对方压到，扣住对方的双手，举过头顶，对视，然后吻她。
　　剧本没写到这一层，那些动作怎么摆，亲吻的时机在哪里，需要导演与演员沟通，姚乐站在俞非后面，听到那女人不时咳嗽，她声音还沙哑着，像感冒了，可从进组到现在大半天了，也没见她吃药。
　　俞非没有血色的脸上上了厚厚的妆，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生病的时候，好似比平日更加嗜睡，她分明在笑，跟导演沟通，讨论，她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像发烧了，然后有人把她摁到沙发上坐下，她望过去，看到姚乐笑着朝她挥手。
　　其实还能感觉到那人压下的紧张不安。
　　她一直坐在那里等戏，看导演手把手教姚乐要怎么做到主动，手摆在哪里，露出什么样的眼神，用哪种姿势把俞非扑倒。沙发不大，两个人就在她身边摆弄着，她瞧着导演被姚乐压在身下，姚乐在导演身上摸来摸去的，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倒是把现场一群人逗得乐呵呵，俞非偶然瞥到思佳，发现思佳看那两人时的神情，十分的微妙，她知道思佳是腐女，就爱看些男男之间七七八八的东西，她心情好的时候问过思佳，好奇心重，也想看来着，就去抢思佳的手机，可思佳手速比她快，她没抢到，悻悻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思佳老不让她看那些东西，就像思佳从不会在她面前科普男男。
　　她和姚乐在一起以后，姚乐偶尔会和思佳讨论男男，她于是又被勾起好奇心，可姚乐的态度竟然与思佳如出一辙，姚乐一边顺她的头发，一边在笑，姚乐说，你别看，不适合你。
　　她想反驳来着，姚乐没给她机会。
　　姚乐的第一场吻戏，就在激情四射的教学中展开了，正式拍摄，姚乐以为自己兴许会更紧张些，紧张到不敢与俞非对视，虽然他私底下的确不太能与俞非对视，但拍摄的时候，心里的紧张不安竟然慢慢淡了，他把自己当成赵康，赵康眼前的，是顾晓岩，不是俞非，虽然同是一张脸孔，可于赵康而言，顾晓岩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没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不是定义上的女神。那一刻，他仿佛真成了赵康，他想到俞非说过，做演员，有意无意倾覆着感情，那一刻，他才总算有一点明白俞非所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或许有了某种层面的参悟，吻戏一条就过了，俞非有些惊讶，难得多话的夸奖他，说没想到你还挺上手嘛，表现不错，当年我第一次拍吻戏，都没能一条过。
　　姚乐很谦虚，在旁边微笑，很恭敬，也是真的开心，难得能被女神表扬，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后来陆陆续续还在拍摄，演员都在，俞非病着，但极少有人看出她生病，大约是很能忍耐的性子，又或者只是不想表露人前，姚乐还是会不经意看看俞非，看俞非到了饭点吃的是分发给工作人员的工作餐，没有特别的要求，从进组第一天就如此，姚乐以前也混过别的剧组，看过其他女演员拍戏，完全不介意吃工作餐的，俞非是极少数中的一个。姚乐看她扒拉了几口，胡乱塞嘴里，还剩下不少，那人不再动筷子，盯着餐盒出神，思佳问她怎么了，她就回答，没胃口，又不想浪费。
　　最终也没能把饭吃完。姚乐大抵挺喜欢有意无意观察俞非的，他发现那人其实也有使性子的一面，对于药物的抵触情绪时轻时重，助理思佳拿药给她，她有时吃有时不吃，多数时候是不吃的，她总说病得不严重，吃药做什么？反而会把身体吃坏了。
　　结果拖拖拉拉，生起病来总比别人好得慢些。俞非这一病，拖了小半个月，姚乐有一次看不下去，俞非的胃不好不坏，姚乐那次送她上医院也在旁听到了的，他看到思佳把胃药准备好了，俞非摆摆手，说胃不疼便不吃了，姚乐觉得有些可笑，他虽然没胃病，也曾听身边常年患胃病的朋友提过，这胃不好，得多调养，他觉得吃药，也能算是一种调养，哪能想不吃便不吃了呢。大抵是冲动了，年轻人偶尔会冲动，做事不计较后果，思佳不知道姚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抢下她手里的药，硬塞到俞非手上，看得思佳目瞪口呆。
　　俞非原本淡漠的脸上，明显写满了不满，她不高兴，思佳看出来了，她想姚乐同样能看出来，她看到姚乐的动作明显缓下来了，但还盯着俞非，俞非锁着眉头，表情不善，思佳听到姚乐说，生病吃药，不是常事吗？
　　他声音很轻，俞非一开始还看他，后来竟然也没了不满，恢复到一贯淡然的神色，思佳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俞非恐怕真生气了。俞非生气的时候，常常面无表情。
　　但那人没有发作，什么也没说，抓起姚乐递过来的药，仰头一口吞了，她是真的不高兴，大抵还是不满姚乐的自来熟。
　　他一个陌生人，凭什么管她的闲事？
　　但姚乐是知道分寸的，大抵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赔着笑脸，又变得腼腆起来，对着俞非深深鞠了一躬，道了声对不起。
　　溜得很快，远远看过去，倒是没了往日的沉稳。
　　“嗯，姚乐那个人，还真挺可爱的。”思佳说。
　　一边说话，一边看了看已闭上眼面无表情的俞非。
　　隔了很久，才听到那人略带慵懒的口气说，没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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