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辞醉

　　昨夜的雨极绵软，风却嘶吼着扫落一地残花，今儿倒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早归的燕子已忙碌起来，衔枝筑巢、二月底的风带着些寒意席卷而来，夏辞微拢了拢衣襟，尽管面色苍白仍倔犟地立足窗边，抬眼眺望窗外簇簇红梅似血。她眼神飘忽不定，游离在一片艳红的花海和青石色的云端之间，

　　一只浑圆讨喜的白鸽扑棱着湿淋淋的翅膀落在窗棂上，她含笑捧起白鸽，轻柔地抚顺有些凌乱的羽毛，欢欣地道了声“辛苦了。”她将锦帛取下，缓缓展开。看到浸了一丝蜿蜒血迹，她眉头随之一皱。她仿佛能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他说：“辞儿，再等我三年。”

　　泪珠滚滚模糊了视线，将墨汁打的一片淋漓。她五指紧缩，攥紧了手中书帛。

　　“小姐何必拂逆老爷的意思呢，早些顺从了省得凭白闹的不痛快。”门外尖酸冷淡的嗓音不疾不徐传入，就算闭着眼也能浮现出外头婆子讥笑的面容。许是见里头没有应声，只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老爷的耐性可到底了！你当心……那劳什子顾沉的命！”

　　她一惊，手中的锦帛落地。苏靖，你可知时不待我啊。我多想，再听你唤我一次辞儿啊。既然此生已无望鸳鸯双飞，不若成全你罢。她揩去泪花，从书阁上取出一个沉木妆奁。这个妆奁雕刻的极为精细，一龙一凤互相逐尾，龙有九爪威武挺拔，凤有九尾庄严高贵，周边饰以流云纹路，一笔一划都极为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她将妆奁挑开，把锦帛纳入阁内。

　　她褪去素衫麻裙，换上一袭桃红色折花纹对襟长裙，外披松绿翠柏纹褂子，腰间青石色并嫩黄色宫绦系起。她揽镜施妆，双颊胭脂匀开，点赤描翠，一扫苍白羸弱之色，尽显风华。正是眉如远山迤逦，眼如秋水泛光，双颊漾春色，桃杏满芳华。她勾起唇角，起身推开房门，呼啸而入的风灌满她的袖口，拂过雅鬓之上的珠钗，一阵环佩齐鸣。

　　先前喊话的婆子正在训斥一个青衣小侍女，蓦然听见开门声连忙转头来瞧她，这一瞧就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夏辞漠然瞥了那婆子一眼，上前扶起哭哭啼啼的小侍女，替她揩去泪水，柔声道：“你唤什么名字？”

　　那小侍女十二三岁模样，生的白净可人，肉嘟嘟的分外讨人欢喜，现下泪珠子滚滚地往下掉，更显得圆润可爱。小侍女见状胡乱抹了把脸，怯怯地道：“奴婢没有名字，夫人唤奴婢青儿。”夏辞拉着青儿的手，替她拂去尘土，道：“你随我走罢，日后便唤你青萝。”

　　“不行！”那婆子尖锐的嗓子都破了音，震的人耳朵生疼，“这是夫人房里的粗使丫鬟！你怎能随意讨去！”青萝本是十分雀跃地，听了这话脑袋立即耷拉下来了，眼神也颇为黯淡。夏辞自顾拉着青萝的手，往正厅而去。那婆子便跟在身后一路上咋咋呼呼的，惹得众人侧目。正厅前，夏辞方停下脚步，冷冷地瞥了那婆子一眼，只吐出一个字：“滚！”

　　那婆子本是夏府夫人的远房亲戚，也算是有点脸面的，平常诸人见了，都好声好气地捧着，便是那些个庶出的少爷小姐也要退让三分的，哪曾受过这等气立时便忍不住了，跳起脚来骂到：“你算什么东西！大山里头的野种，也敢……”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娇斥打断了，夏含韵从正厅内出来，色厉内荏地斥道：“闭嘴！”

　　那婆子经她一斥，再不敢撒泼，一张老脸涨的发紫，嗫嚅道：“她……她抢夫人的婢女！”，夏含韵环顾四周，娇声斥道：“婆婆老了犯浑了，你们还不将她带下去歇息。”夏含韵莲步上前，亲昵地挽起夏辞的手，柔声道：“妹妹可算想通了，爹爹在里头候着呢。”两三个家丁连忙上前架起那婆子，夏辞将一切尽收眼底，冷笑道：“以下犯上的婆子就三言两语地放过了？夏府规矩何在！”

　　夏含韵脸上的笑意僵持了片刻，迟疑道：“她毕竟侍奉娘亲多年，没有功劳也……”夏倾辞甩掉夏含韵的手，冷哼一声道：“那可不是我娘亲！将那婆子带下去赏二十大板。”旁边家丁怔然立在原地，左瞧瞧夏含韵，右瞧瞧夏辞，不知如何是好。夏含韵再撑不住笑，脸色一垮，正欲出声，一人却抢先出声道：“依三小姐的话去做。”

　　一干家丁如释重负地答了句“是。”后，连忙架着那婆子下去了。那婆子惊骇万分，一张脸都变了形，大声嚷嚷道：“不要啊老爷！老爷饶命！大小姐……大小姐救我啊！”夏含韵面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颇为憋屈，现下听了那婆子叫喊，面子更是挂不住了，羞恼地眼泪直往外冒，愤愤然拂袖掩面而去。青萝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仰望着夏辞直立挺拔的身姿，眼睛直放光。夏辞经不住她这么瞧，施施然走入大厅内。

　　里头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肩宽胸阔，生的是骁勇模样。他听见夏辞进来，却也未曾转身，声极为平静，听不出悲喜“想好了？”夏辞望着他清冷的背影，眼眶有些泛酸，却倔犟地咬着唇攥紧了衣袖，“堂堂威武将军，竟还用威胁人的招数！夏府当真是败落了！

　　他没有接话，就那样立在窗边，眺望着窗外一株残败的枯柳。夏辞咬紧了牙关，才遏制住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她记得，他总是这样，留给她一个空虚冷漠的背影。她四五岁时就被他送上了蓬莱山，送到顾沉身边，美名其曰让顾沉照料她，替她养好身子。顾沉就这样带着病恹恹的她，一过就是十年。她病发时，时而高烧不退，顾沉便连夜的替她冷敷，时而浑身发冷，顾沉便将她搂在怀里……他那样悉心地照顾她呀！而如今，她的好父亲却用顾沉的命来威胁她，逼她入宫！

　　夏辞见那人不语，更觉得失望透顶，她对这个夏府，已无分毫留恋。她冷声道：“我入宫时，要五箱珠玉，五箱黄金，十箱白银陪嫁。”也不顾那人答应不答应，她拂袖而离。外头的又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丝细柔地落在身上，悄然沾湿了衣裳。青萝替她撑起油纸伞，随她一步步踏在柔软湿润的土地上，听见她说：“青萝，我们都要努力，再不被别人欺侮。”她的声儿本是极轻的，落在青萝耳边却如同雷鸣，青萝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攥紧了圆滚滚的拳头

　　夏府四处都静悄悄地，只有一个破落地院子里偶尔传来棍棒打在肉上的闷响和几声撕心裂肺地叫声。一场春雨过后，水雾氤氲间新绿出头，柳条抽出星点嫩黄。澄澈的天空上几朵茭白的云朵飘忽不定，随风沉浮，幻作百般姿态。草长莺飞的日子，眼见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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