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

　　蒙蒙细雨将湖光山色揉进老门楣，“吱哟哟”的木板被浸泡出腐朽味。
　　迂回的老街巷充斥着墨与酒香，糖葫芦又裹上层糖衣。戏楼里戏票子飘过了人头顶，戏要开腔，紧凑的锣鼓声声敲下催醒了街角落魄的小乞丐。
　　单薄衣裳，蓬头垢面。小乞丐任雨水冲刷干净脸蛋，又让它打湿褴褛布衣。
　　那张脸太清瘦，薄如纸片的唇瓣也与纸一样白。乞儿向来是不畏雨的，怕就怕一场倒春寒后野花堆里突然多出副白骨，吓着别人。
　　有小孩在油纸伞下三蹦两跳地路过，喜爱追寻新事物的眼猛然瞅见小乞丐。奶娃娃嘴一张“哇”地声哭了起来，牵着他软乎乎手的母亲赶紧将人抱起来，嫌恶地瞥一眼小乞丐，快步离开。
　　小孩脸上还挂着泪珠，吸着鼻涕抽噎地说不清楚话，只含含糊糊地嚷:“可怜，唔...小哥哥好可怜。”
　　只有小孩开口才是可怜调儿。

　　小乞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腹中空空，头也空空，掌心抵着粗砺的石灰墙一步步走得昏沉。
　　不知走到哪处，青苔满阶，门前冷落。
　　门开了些缝隙。
　　是哪家荒舍小乞丐伸出手一推门，想找个避雨处。
　　门一阵怪叫，映出门内的，也是一番绵薄细雨的景象。屋前堂檐下摆了一张老藤椅，青长褂子罩着的人搁起腿翘着黑布鞋尖，手上烟杆轻磕着椅子把儿。
　　原来是个人家。
　　“要躲个雨么”那人睁开眼，对小乞丐说。
　　小乞丐不及斟酌出句话，懵懵懂懂穿过院落走到屋檐下，憋了半天憋出只字:“我...”
　　那人站起了身，拿出布与两个小盒放在膝上。
　　一副烟嗓说话透着沙哑，就像一张老唱片总有“沙沙”声，他道:“擦个手。烟叶，会揉吗”
　　小乞丐接过布擦了手捏着个角儿，略有些局促:“先，先生...”乞丐怎么会揉自己吃不上的东西。
　　先生打开个盒子拿出烟饼在手中用拇指轻轻揉松，手上烟叶枯黄。
　　慢慢加大了力道，烟叶像姑娘初长开的眉眼，再一揉，就像黄发老人游丝带劲。
　　留得满手烟草香。
　　先生将叶儿倒进烟锅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烟，凑上翡翠的烟嘴儿咽了口，喷出烟气。
　　云雾袅袅。

　　小乞丐看得痴愣。
　　先生靠着椅背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根细长的麦芽糖，放入小乞丐半张的口中，笑弯了眼。
　　“以后来帮我揉烟叶，我付你工钱。”
　　乞儿没见过这样的人，吮着嘴里麦芽糖的甜腻味儿趁雨还在下，他问:“先生是做什么的”
　　“卖烟。”也抽烟。
　　小乞丐又问:“鸦片么”
　　先生咬着烟嘴“噗”地又吸了口烟。
　　“那是害人最毒的东西，我可不卖。”
　　小乞丐也笑起来，将手背到身后望着檐外雨帘，“先生的烟杆好看。”
　　青翠青翠的翡翠和青翠青翠的身杆，就像先生青青的长衫。
　　先生迷瞪着烟，悠悠地吐出口烟:“我倒是比较喜欢铜烟杆，看着心里踏实，也不怕摔坏喽。”说是这样，他将烟杆在石阶上磕了磕，也丝毫不见小心的意思。
　　下了一早晨的雨，让人身上都像生了锈一般不愿动弹。
　　等先生靠着椅背睡去，小乞丐蹑手蹑脚地出去合了那扇门。

　　小乞丐此后每天都会去给先生烧烟。
　　乱世里乞丐的名声那么不堪，如同污泥，碰一下就能污秽了那些白净的莲。来来去去的人见小乞丐走进先生的门，个个都是欲言又止。
　　这会儿走到门口揣着怀里的布包，隔着门小乞丐又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尖嗓门的哪个大婶压也压不低嗓子，说:“先生，乞丐手脏得很，您可得小心些啊。”开了门是小乞丐可怜至此的脸，大婶嚷一句“晦气”挎着菜篮子拐回家。
　　诸如此类的谈话声他听了不下百遍，遍遍刺心。
　　“先生，小心您的名声哟。”
　　小乞丐将怀里的布包塞进先生怀里，他说:“先生，这段时间这里不太平，我...我可能要去别的地方了，大概，是不能帮您揉烟叶了吧。”
　　笑话，乞丐，乞丐还怕什么不安生
　　一句话完，逃也般离开了这座院落。
　　先生打开这布包一瞧。
　　赫然是一杆铜嘴烟杆，做得这般不细腻可铜嘴又泛出光泽。
　　“呀...”先生错愣了会儿看着屋外成堆的蓬草。
　　小乞丐就想啊，乞儿乞儿，若是不乞讨，是不是就不是乞儿了就这么闭眼坐在断壁残垣下，祈祷着上天的垂怜。

　　约摸一个月，先生照例打开院门，回头不过三四步就有大婶眼色不明地挤进门里悄声告诉他。
　　“先生，那个人经常来您这儿的小乞丐呀，死了，在街角饿死的。”
　　“啪嗒”声，先生手中的翡翠烟杆落了地，烟嘴摔得四分五裂。
　　原来世上最是十恶不赦的，是连蠕动的可怜虫都不放过。

　　“呀——!”这一声惊乍响裂了石纹，如此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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