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

　　＃抱朴子＃
　　散着巍山墨绿色的镇上有个烧瓷人，叫阿瓷。
　　人是上了些年纪，嘴角两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括弧露着当年的铮铮铁骨，见到的人都喊他一声“阿瓷叔”。
　　镇上的人说，哪儿正与日本人打着仗，枪膛子里窜出的枪子打起了黄沙飞迷，磕碎不少的器物。
　　“阿瓷叔，你的瓷危险喽。”于是就有人唬他。
　　阿瓷心疼地抚着釉体通透的花瓶，指下与青花图似乎隔了世纪。
　　阿瓷烧瓷也烧陶。
　　柴窑里被门拦住的火蛇不甘心地从缝隙里吐着信子，搅热了一团空气混着泥味儿的燥烈扑上阿瓷的脸。
　　阿瓷闻惯了各种陶土与瓷土的气味，对这股热浪没多少抵触，该观察火候的时候就观察火候。
　　细听还有瓷在高温下的轻裂声，一声声细小如游丝。
　　是瓷在生长，长出特有的纹理，长成自己的模样。等火渐渐不复嚣张累得熄在碎瓷片里，如娃娃浅吸般的轻裂声也被藏进了瓷肚子中。
　　每烧一次窑，烧出来的一半是瓷，一半是残片。
　　阿瓷将这些瓷集在一起，捧入瓦罐装着。
　　有人问他:“阿瓷叔，这些东西不扔留着做什么”
　　“它们是半瓷，扔不得。”
　　阿瓷抱着只白瓷放上桌，拿他的笔浸了满满一笔肚子的石子青，勾勒出的青枝绿叶与花缱绻。
　　那人叹他的手稳，戏说:“阿瓷叔以前是拿眉笔给姑娘家画眉的吧”
　　阿瓷笑了，眼里亮光星星点点。

　　“阿瓷以后要去做什么”穿着长袍的清瘦少年如小狗般蜷在阿瓷身侧，问他。
　　阿瓷揽着他起来，开了案台上的木盒颇为熟稔地调好底色给少年抹上，再上一层胭脂定了妆。
　　少年仰着他尖小的下巴任刷子打下的艳红冲没原本清白的面颊。
　　阿瓷画眼线时习惯用指端点着人下巴，勾出细长眼尾，上了一副好扮相。
　　他说:“与瓷器为生，做个烧瓷人就挺好。”墨色眉笔来回拨弄着少年的眉毛，将它染得愈发细长。
　　待指上最后一抹红胭脂也抹在了少年原本淡薄的唇上，阿瓷问:“那你呢”
　　“想做个将军，看来是没法儿做了。”少年嘿嘿地笑，再一照铜镜，嚯，重彩下哪还有自己的脸。
　　“能成个角不错。”
　　少年瞪他:“要什么角啊，我不要，我要你。”
　　阿瓷没搭话，各种头面加在少年头上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台上唱着戏台下就有人那手肘捅阿瓷，将眼和鼻笑皱在一起，说:“阿瓷不去学烧瓷了，来这里捧戏子”
　　阿瓷望着台上，少年一挥袖起了风一扭头出了云。
　　“哪来捧戏子，我想捧还没银子捧得了吗”
　　那人一拍椅子把儿“诶哟”声，笑得不能自己，“你还是做你的烧瓷人去吧。”
　　阿瓷说:“别挤兑我，我三日后也就走了。”
　　那人吃了惊，嘴巴是再也不敢起弧度了，他伸手指指台上的小戏子。
　　“他知道吗”
　　阿瓷摇头，道:“让他好好唱戏，唱成个角才好。”

　　于是三日光景，阿瓷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赶上来，大呼小叫:“阿瓷，阿瓷，小戏子啊，死了！”
　　红胭脂红戏服看得阿瓷晃眼。
　　“还以为是哪路的神仙路过，这怎么说跳就跳了呢...”路人仰起头来看，天上尚还有红霞侵蚀着云脚，一如方才被少年翻飞的衣角遮蔽的样子。
　　阿瓷跪在他面前。
　　原来你一个不要当角，就能把千万挥洒一空。

　　“阿瓷叔，有小日本找你！”来吱声的小孩眼里露着惶恐，恐那一杆杆白森森的长枪刺刀，枪火终归肆虐上了这片土。
　　阿瓷给青花填上色，恍若未闻。
　　日本人身边有中国的走狗，过来问阿瓷:“你的瓷怎么卖”
　　阿瓷挂着副嘲讽的笑，阴阳怪气地掐起了语调:“不卖。”
　　那些瓷器里还有火的燥气，阿瓷摸在手里也觉得心头微热。
　　走狗将几块大洋放在阿瓷面前，近乎于讨好地跟阿瓷商量:“就一个，给皇军玩玩。”
　　阿瓷嗤笑声看也没看崭新到发亮的大洋。
　　“我要我的瓷，不要钱。”望着炉里他烈烈燃烧的老伙计，“我要我的国，不要命。”
　　他将手里的瓷摔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哐啷”一声不知道惊了多少人。
　　“你...”走狗拿枪对着他，“不就是几块破瓷吗”
　　阿瓷依旧从容，脚下像踩着锣点般绕着屋子一顿一挫，“锵锵锵”有锣点急促地响，是他将那些宝贝在心里的瓷器掷在地上。
　　宝贝就是宝贝，即便碎了也是宝贝。他们说烧了一辈子瓷的人自己也是个瓷。
　　“国就是国，即使被群狼撕成了碎末，依旧是我的国。”阿瓷打开炉门，一头扎进熊熊烈火。火吞了他的衣再将他也吞入腹中，光焰瞬时窜高了几丈喷溅出千万粒火星子，似野兽在对这些不速之客炫耀自己尖利的獠牙。
　　满屋子的人唏嘘，讪讪离去，如当年一街的路人看一个戏子坠下了楼。

　　哪还有人管得上这种疯子，真正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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