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剑意

　　一阵风吹来，荻花满天飞舞着，一人一孰湖当着西风，在唐焕眼中变成了一幅丹枫白露的人物风景画。
　　很久以后，当狄飞霜远走江湖，唐焕将记忆中的场景请名家绘成了一幅画卷，挂在竹林精舍的书房中。
　　走到天坑出口的地方，狄飞霜忽然停下来，等了好一会唐焕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姑娘，开个价吧。”她是被这句话留下的。
　　看着他，双眼熠熠生光，“五百两。绝不还价。”她的底价是两百两，五百两实属为了还价用的，金玉禄做生意一向是对半砍价的，这套生意经是从金掌柜身上学到的。
　　对她的铜臭行径却无法讨厌起来，他略略偏过头，不习惯被她发光的眸子盯住：“好。”
　　狄飞霜小小震惊了一下，她见过最大的银子的五十两，最多的银子十个五十两，这是在当铺里当东西的时候看到的。
　　她靠着接买卖替人办事为生，最多的报酬是八十两。五百两……
　　她掩饰住内心的起伏，表面镇定得如同见过几千几万两的人，眉毛高高扬起：“成交。”
　　“不过……”唐焕有些迟疑。
　　“你想骗我。”一把破牛皮吞口的剑被纤细的手抵在胸前一寸的地方。唐焕不用声色，看出这个人是个急性子，而且好像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他露出一副清冷的样子来：“不过银子在我家中，我身边只有些碎银子。”
　　她的眉毛回到正常的位置，显然心情平复了：“我跟你去拿。”
　　“你先放了它。”不动如山的样子。
　　“放了？”她先不解，然后是重新打量他，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居然是为了放生，这个小木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蓝、黑、银、面具……千机门的人。被天坑的猫猫狗狗闹得差点失去了判断，在这里除了千机门的人谁会有这种打扮。
　　江湖中最不像门派的门派，却是最富庶的门派。
　　看他刚才在彭泽的一番手艺，估计是千机门中排得上号的弟子。怪不得出手阔绰。
　　千机门的招牌在天下都是响当当的，信誉优良，她欣然应允：“可以。”
　　解开牛筋绳，孰湖刺溜一声窜了出去，带起一阵烟尘消失在草木之中然后又冲了出来趴在唐焕的身后脚边，肚皮和脑袋紧紧贴在地面上哼哧哼哧地喘气。唐焕试着探手安抚它的脊背，孰湖呜咽一声，似乎是在诉苦。
　　狄飞霜解开拴在树下的瘦马，“走吧。”
　　孰湖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终于钻进草木之中。
　　唐焕加快脚步跟在她的后面。
　　狄飞霜有点不耐烦，勒停了马，唐焕看她。
　　她也看着他。
　　坐在狄飞霜前面的时候，唐焕心中又总结了一点：这人不但性子急躁，穷，而且喜欢用眼睛说话。
　　两人都没有因为男女同乘一骑而扭捏，她的马又瘦又老，即使跑起来也并不是很快，两人坦坦荡荡回到千机门。
　　“竹凰院有点远，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唐焕小心地说，看着她的脸色怕她又要不耐烦。
　　狄飞霜点头，在门口下马等他取银子。
　　等了一会，她有点不耐烦，千机门门庭深广，走也要走很久，她开导自己。
　　青石板的道路整洁又结实，哒哒的马蹄声逼近，马声未停人声已到：“狄姑娘。”
　　“肖少侠。”毫不意外能在这里能见到同行。泸沽酒庄在黑市发布悬赏令以后，想挣这笔银子的江湖游侠多的是，肖笛面带微笑，扬鞭抽向马下之人。
　　一直提防着他发难，此刻也闪避不及，“技不如人便发火，肖少侠可担得起侠字？”
　　肖笛本也是少年扬名的俊杰，此刻却面目凶狠，毫无君子风度，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心中的恨意在此地全部爆发，“你是少侠，我技不如人，所以你可千万别还手，狄少侠！”
　　全身如同绷紧的弦，内劲迸发，肖家的混元霹雳掌如同冰雹密密集集砸在她周身，真正是双拳难敌四手。
　　行人百姓早就躲开了，千机门的守卫们闻声警戒，远远看见一着面具的人朝门外走来，她面露不屑，朗声道：“有本事和我找个开阔的地方切磋，想报仇就来。”说着纵身跃上房顶，肖笛紧紧追过去。
　　“姑娘？”抱着一大包银子的唐焕在门前不见狄飞霜，只见她的瘦马留在原地，不耐烦地踢着后蹄子。
　　和它的主人一样，总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叫人将马牵回竹凰院的马厩，将银子放在书桌上，她会回来拿她的东西的。
　　从父亲那里回来，鲁铃也从精于谋算的下任门主的角色中出来，变回了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不知道频珈今日玩的可好，每日不去看一看他，她都不能放心。
　　路过窗户，却惊讶地看见频珈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在削木头，而是拿着一本书读。
　　让她惊讶的倒不是他会看书，频珈虽然痴迷制造，却并不是不通文墨的，否则那些公输家的典籍也不会一点就透。
　　《诗经》
　　这是他正在看的书。
　　鲁铃笑意溢出来，并不打扰儿子难得的闲情逸致。
　　下人端过来一碟鹅油酥，一壶花茶便静悄悄退出去。竹凰院是大小姐出阁前住的院子，自从小姐回来后便给两位公子住，自己重新辟了一处院子住，然而竹凰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静，绝对不能打扰到二公子。
　　唐焕看着茶，合上诗集。
　　自从那天从彭泽回来，下人每晚都会来送些点心。他知道一定是母亲吩咐的。
　　慢慢吃下一块鹅油酥，喝掉一碗茶，将诗经放在书架上。
　　“咕噜咕噜”的刨木的声音响起，一如无数个日夜。
　　“咚咚，咚咚咚咚。”
　　他有点心烦，又要送什么？语气不耐：“出去。”
　　敲门声停了下来，狄飞霜有点生气，按照她一贯的作风是直接进去的，可是一想毕竟是来拿银子的，和气才能生财，难得礼貌一次耐心地敲门，哼！
　　“哐当”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她可是债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唐焕并没有注意到被踢翻在地的门，他只看见前一刻他对着诗经胡思乱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我来拿我的东西。”理直气壮，英姿飒爽。
　　他掩口干咳了一声，“请坐。”彬彬有礼的样子让狄飞霜有点脸红，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虽然没有戴面具，狄飞霜却从他的身形和声音判断出他就是欠她五百两的人。
　　这人面具下的脸倒是不丑，就是太苍白了，像隔壁家每晚苦读到半夜的书呆子似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她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间有疲惫，不知道这几日她去哪里了，会不会又去抓孰湖了？不过被抓过一次它不会那么容易再上当了。
　　她的嘴唇有些干燥，唐焕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这个我能吃吗？”饮完三杯茶，她瞪着眼睛问。
　　“请随意。”几块玲珑小巧的鹅油酥两口被消灭了，她却有些意犹未尽，唐焕自责，刚才不该吃那块鹅油酥的。
　　“还有吃的吗？”摸了摸饿瘪，豪不扭捏地问。
　　“我让人做饭，很快的。”唐焕快步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满满一盘鹅油酥。
　　“我是来……”
　　“五百两在此，姑娘吃完饭自可拿走。”
　　她满意地点头，不赖账就好，又道：“我的……”
　　“你的马儿养在马厩里，吃完饭也可以牵走。”唐焕坐在一旁，有问必答。
　　她笑得双眼眯起来，满意的不得了，和这样的人“做生意”能够多做几笔就好了。
　　一盘鹅油酥吃完，饭菜正好送来。
　　红光油亮的辣子鸡丁，酸汤鱼片，一碗雪白的米饭。
　　怕她的急性子等不及，他特意吩咐下人做一些好吃又不费事的菜的。
　　吃饭的时候，狄飞霜没有一点女子的矜持和优雅，大口大口吃着，最后喝了两碗酸菜鱼汤，才感到饥饿带来的烦躁感散去。
　　此刻她的心情无比愉快，一副万事不提的模样。
　　一块带着香味的帕子放在桌边，她拿过来胡乱擦了擦嘴。
　　打开木匣，拿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在桌上，这顿虽然有点贵，但是很实在，又很及时。
　　“多谢。”背上包袱，感觉身子有点沉重啊，吃多了果然不利于行动，放弃用轻功，回头问道：“马厩在哪里？”
　　唐焕看着桌上雪白的银子好像在发呆，这人看着不像缺钱的人，怎么看着像个财迷。金掌柜说的没错，越有钱的人越在乎每一个铜板，并让每一个铜板为自己带来收益。
　　她又问了一遍。
　　唐焕的目光总算从银子上移开，“我带你去。”
　　她有点不敢置信，这真的是她的马？
　　当初在洛阳身上没什么银子，为了赶路不得已花掉所有的银子才买下了一匹卖不出去的老马。
　　皮毛光滑，干净整洁，明显胖了不止一圈，她竟然从它身上看出了名驹的影子。
　　她更不好意思了，它在这里的十多天，大概吃了不止十两银子的草料吧。方才他一定是在想这一人一马的伙食费十两恐怕不够。
　　这下反过来他成了债主了。她十分不喜欢欠人人情的滋味。
　　正要打开包袱，他却递上那锭银子说：“姑娘不必客气，一顿饭花不了多少银子。”
　　见她皱眉要说什么，唐焕又道：“算作在下拖欠银子的利息了。”
　　狄飞霜这才好受了些。
　　“徐来。”他叫来候在门口的下人，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话徐来便走了。
　　“千机门内道路崎岖，姑娘方才一定走了不少弯路，让徐来带你出去吧。”
　　狄飞霜现在把他归纳到顶级主顾的行列了，对他言听计从，在主顾面前表现优良才能财源广进。
　　正准备认真听取主顾的吩咐，主顾却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不说，方才锦心绣口的人去哪里了？难道不是眼前这个七尺男儿？
　　“布谷——布谷——”
　　“呱——呱——”
　　“知了——知了——”
　　他不开口，她就欣赏起堂堂千机门的风景来，柳树不错，恩恩，月色也好。
　　真是个让人舒服的夜晚。
　　徐来拿着打包好的干粮过来时，却并没有觉得这寂静有什么错，二公子和这竹凰院最寻常不过的特点就是静。
　　直到狄飞霜跟着徐来离开，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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