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剑意

　　这两日暮晚的毒性又发作了几次，不知道第几次吐出黑色的毒血，持续的昏迷和失血让她的脸颊迅速地消瘦下去。
　　颜府的派出去的人晚了一步，吴寻已经和刘雨枭离开客栈，去向不明。
　　匡希元每日来颜府看望暮晚，洛阳能请来的大夫都为她诊过脉，药抓了一大堆，没有一个大夫能解毒。身为神策军的一员，此刻却不能上战场，他便有些闲暇，在暮晚房中的书桌上摊开一张地形图看起来，不时抬头看向床上的暮晚有没有醒。
　　“匡大哥。咳咳……”
　　“你终于醒了。”他端去一杯水给她：“你感觉怎么样？”
　　暮晚道：“我觉得好多了。多谢你。”
　　“不必客气。你的朋友日前已经离开泸沽客栈，去了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他问道：“你可还有其他亲友在洛阳？”
　　暮晚听见他说吴寻已经离开，声音有些低落：“没有。我是孤儿。”
　　匡希元见她的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替她难过，却道：“我也是孤儿。不过我有很多朋友，神策大营就是我的家。现在我就是你在洛阳的朋友了。”
　　暮晚感到一股暖意，不禁露出笑容。
　　匡希元叫来颜府的一个丫头扶着她去外面走走，“你的毒非常人可解，我们正在寻找可以解毒之人，这些时日你就在颜府好好休养。”
　　“嗯。对了匡大哥，莫姐姐去哪里了？”
　　“安禄山接连攻破几座城池，莫小将和曹将军此时恐怕正加速赶往潼关支援。”
　　暮晚点点头。南疆百年来偏安一隅，少有战事，所以她对匡希元所说的话究竟有多么沉重无法体会。
　　“莫姐姐不会有危险吧？”
　　“你放心，有她哥哥在和曹将军在，不会让她去危险的地方的。”
　　“你和莫姐姐一样，也是神策军的吗？”
　　匡希元笑道：“不错。只不过我从来都只是纸上谈兵，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暮晚见他脸上笑意不似勉强，也笑道：“总有一天会的。”

　　夜凉如水，暮晚直觉睁开眼。
　　“祭司大人。”她的声音波澜不惊，早已习惯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况且十五月圆将至，他必定会来找她。
　　见她神态自若的样子，蚀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哦？不逃了？”
　　暮晚站起来道：“走吧。”
　　蚀突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笑不知待会你是否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你是来……”暮晚想起洛阳城外的那夜诡异的一幕。
　　一道流光蓦地直钻入她颈下，蚀近在眼前，吸食着她身上充盈的星蕴。
　　房中灯光较之洛阳城外的河边十分透亮，这一次暮晚清楚地看见蚀的样子和状态……
　　他不是凡人。
　　透支元气的暮晚昏睡了过去。蚀自知此次吸食得过多了，不过，此去潼关旷日持久，他必须做好准备。
　　他把了把她的脉搏，再次为她驱毒。前日暮晚垂危之际他曾经感应到子蛊衰微的迹象，夜间来到颜府为她驱毒。
　　她体内的毒虽邪气，对他来说却不难，只不过因为她同时中了毒药和蛊毒，子蛊将毒素当成养分吸收了大半，其余的毒素今夜可以去除干净，可想要彻底清除，必须同时解除子蛊……
　　现在还不是时机。只有等到她正真成为他的药人，才可以解除蛊毒。
　　他将从神隐宫带出来的龙牙玉髓喂了两颗给她。
　　“暮晚，快过来。”
　　“娘。”是小时候的自己吗？
　　“娘，是紫阳花吗？”
　　“对。帮娘放进篮子里。”
　　“哥哥说的是真的啊！这里真有紫阳花。娘，紫阳花好美啊。”

　　“阿穆哥哥。”
　　“走开！”
　　小女娃哭哭啼啼地揪着小男娃的衣摆，手上的泪水和汗水把他的衣服扭成了干菜一样难看。
　　“我怕，我怕。你别走。”这里是……雀漉山下？
　　烟火弥漫，熏得两个小人儿的脸蛋上满是横七竖八的黑色污迹。
　　“爹——爹——你在哪里，你不要丢下我啊呜呜呜呜爹——”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男孩无助的哭喊。
　　小小的女娃一边抽泣，一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揪紧哥哥的衣衫，生怕哥哥不会不见了。
　　“你走开！都怪你，还有你娘，你把我爹还给我！”男孩狠心推开她，小女孩狠狠跌在坚硬的沙石上。白藕一般的手肘和膝盖上擦出鲜血。
　　“哇——好疼啊呜呜呜哥哥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可是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背向她将她孤零零地扔在那里。

　　地脉之火焚遍雀漉，空中黑压压一片，不见一丝星光，连月光也黯淡到毫无光泽。
　　发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黑乎乎的小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却含着畏惧、无助。
　　“哥哥，哥哥，你在吗？哥哥，哥哥……”怯怯的声音发着抖，在山间小道上幽幽传来。
　　一声声凄厉的的悲鸣声传来，不知是哪个痛失骨肉亲人的野兽在哭嚎。
　　听见野兽的叫声，小女孩的声音顿了一会，变得更小了……
　　匡希元像往常一样早起从天策府来到颜府别院照顾暮晚，“今日天气不那么热，长乐坊请来七秀坊搭班表演，听说有美轮美奂的敦煌舞，我们去看吧。”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昨日做了一场梦，梦中之事有些不解罢了。”
　　匡希元皱眉道：“心不定便生梦境。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暮晚低着头，有点哽咽：“我有点想家了。”
　　“吴大哥有师门之仇；刘大哥有武艺在身，自由自在行走于江湖；你和莫姐姐他们都有保家卫国的志向。可我什么也没有。一直以来，我都好像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并没有什么目标，我想回到雀漉，回家种我的花和药，也许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这也没什么不好。”匡希元微笑：“自古以来，世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的这种就很好。如若将来我实现心中的报复，也开一块花圃、药圃，这种生活也不错啊。”
　　暮晚笑得温柔，只是想到如果吴大哥也能像他这样豁达那便好了。
　　“走，带你去看样好东西，保证你大开眼界。”匡希元笑得十分明朗，他总是那么快乐的样子。
　　长乐坊外围着一层又一层的百姓，暮晚伸着脖子也看得不清楚，匡希元便拉着她上了对面的茶楼。
　　舞台中飘逸灵动的舞者中，杨束赫然在列。这种抛头露面的街头表演本不需要她亲自来，只是上次得罪了陈水忆，他便公报私仇把她发配出来了。
　　暮晚看得连连赞叹，茶楼之中其他顾客皆拍手叫好。
　　“如此佳人。”这声音带着明显的倾慕。
　　“公子，奴才去请杨姑娘过来？”
　　“佳人如荷，香远益清，可远观不可亵玩。”年轻公子念了一句暮晚听不懂的话，但见他气质清朗，与坐在一旁的匡希元相似，当是赞美之词。
　　“刘大哥。”暮晚突然叫到。
　　匡希元看到一个黑衣男子在人群中行色匆匆，“是他？”
　　见暮晚点头肯定便道：“你别急，在这等着，我去带他过来。”说着便翻身从二楼越下去追着刘雨枭而去。
　　过了一会两人上楼。暮晚十分高兴：“刘大哥。”
　　“暮晚，你没事吧？”
　　“嗯。吴大哥呢？”
　　“我正要去找他。事情紧急，我们边走边说。”
　　“昨日解剑山庄的青史给他带来一封信，信中言明神隐宫各分坛近日大肆挑战各个门派，却以为圣上寻找血玦令为名，令各大门派投鼠忌器。神隐宫的星魂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南疆，在南疆寻找血玦令的江湖人士也陆续离奇失踪。”刘雨枭沉重道：“吴寻心心念念着报仇，本因你的蛊毒一直收敛锋芒，昨日他听见这个消息后，就消失了。我想他可能去找神隐宫的祭司了。”
　　暮晚担忧道：“祭司大人的法力……”况且昨日他刚吸取完她的星蕴，她心跳过速，“不能让吴大哥去，他还不是祭司大人的对手。”
　　刘雨枭凝重道：“自从他得到炎铁刀，一直勤于练习兵谏残篇上的刀法，现在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但是蚀的法力高深莫测，不是寻常武学能够克制的。但是吴寻报仇心切，神隐宫已是大唐国教，此时不报仇，他恐怕日后更难报仇了。”
　　“其实，吴大哥的仇人应当是祭司月啊。”
　　“父债还能子还呢。他师父的仇他来还，天经地义。更何况，神隐宫肆意挑衅中原武林，身为解剑山庄的人，吴寻也要会一会他。”

　　昨夜从颜府出来后，蚀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些特别的画面……经过“医死人”的改良，子母连心蛊的效力更上一层了，这应当是来自药人的记忆。
　　原来她的亲人也是在那一战中遇难的。
　　天明时分，入宫门的必经途中，吴寻提刀而立，等候多时。
　　蚀一身白袍，如仙人之姿，闲暇恣意得像是偶遇旧友。
　　“从雀漉追到洛阳，居然到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吴寻，你的耐心长进不少。只是可惜了，你还是选择白白送命。”
　　“你可知道点苍派？”吴寻沉甸甸的声音从寂静的黎明中传来。
　　蚀道：“几十年前的名门正派，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你的师门。”
　　“很好。那么铁镖门呢？”
　　蚀的声音如风沐浴，未曾有一点不耐烦：“江南铁镖门，镖行天下，谁人不知。”
　　“数月之前，铁镖门已经被你神隐宫晋州分坛无宴暗中灭门。”
　　“那又如何？”
　　吴寻抽出背后的炎铁刀握在手中：“不怎么样，江湖寻仇而已。”
　　“吴寻。匹夫之勇不能成大事。”
　　吴寻一身黑衣，沉默冷峻如冰，“炎铁刀，请赐教。”
　　刘雨枭等人赶来时，这两人已经对了不下一百招。
　　蚀似并未用尽全力，吴寻也不见疲态。
　　“刘大哥，怎么样？”暮晚虽然认定吴寻不是祭司的对手，可仍旧抱着一丝侥幸。
　　“兵谏残篇中的刀法精妙刚健，对于克制神隐宫的阴性内功大有裨益。”刘雨枭道。此事吴寻既然独自前来，他也不能贸然出手相助。
　　匡希元看着招式纷乱的武林高手对决，神色不明，也有些不以为然。武林高手的对决终究是一人一派之事，这和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指挥若定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没有看错，那个紫衣人应当就是新敕封的法师。陛下近年来迷恋长生之术，无端端封南疆异教为国教，就连此次幽州之变，也大费周章地祈福，如此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颇有些昏君作为了。
　　暮晚看得紧张，眼珠不错地跟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忽然一声凤鸣之声从空中传来。
　　吴寻只觉得虎口一震，险些握不住炎铁刀，被蚀一掌击退，他将刀插进地面，才减缓后退之势。直到他稳住身形，刀身还在凤鸣不止。
　　白色身影落在地面上，“吴寻，我敬佩你不忘师门这份忠义。下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白色身影消失在原地。
　　进入南宫，回到龙图阁，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月魄看得心惊。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了？”
　　两人同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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