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

　　从那以后大米每晚都会失眠，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微微合眼，那也是运气的碰上了安眠药和酒的效果。

　　明天早上六点又得被“别迟到”三个字生拉硬拽起来。迷迷糊糊，无精打采，还是得穿上脏兮破旧的工作服去车间。

　　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休息，他不是在忙着临池学书，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挥毫。夜晚，就是习惯的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四开大敞着门，两眼直勾勾的瞪着门外，就怕会有一个人来向他索命。

　　今年正是大米的本命年，小伙儿也确实和猴差不多，尖嘴猴腮，瘦瘦的骨架，有点含胸驼背，常穿着一身绿色的工作服，胸前嵌着“柔柔”棉纺厂的标记，留着长头发，刚刚掩过耳朵，好像这并不能影响他的听力。

　　他不是本地人，下了班自然也不能像其他同事那样，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的回家吃饭，要是那样光路费就会把他弄得负债累累，更不用说攒点钱找个对象，买套房什么的，所以他几个月才回家一趟，知道父母安然无恙，第二天便又急匆匆的返回，犹如一片绿叶，衬托着棉纺厂五颜六色的线头儿。

　　这已是来“柔柔”的第三个年头了。在仓库上的二楼闲置的都是一间间的空房，其中一间就是大米一直居住的宿舍。三年！三年已经习惯一个人独守着一间间的空房，习惯招摇大摆□□的游荡在走廊，去厕所或是去洗澡，习惯可恶的老鼠偷吃剩下的馒头。一个人的世界，有安静，有舒适，有自由。同时也附着着忧愁，寂寞，孤单和凄凉。

　　哪有一成不变的环境？哪有从始而一的人？除了坟墓。生活本就是从旧中衍生出新，再从新中堕落回旧，这也许就是他的人生，或者说是命中注定。就在半年前，这里的安静被一声声甜美悦耳的歌声打破了。他再也不按着自己的习惯去生活了。

　　“大米！大米！！臭小子！出来！”老板在走廊里大声的叫。

　　没来得及系好鞋带儿，他就拖沓着鞋，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怎么了老板，又来了一车活儿！”大米低着头询问。

　　“真是贱命，除了卸车我找你就不能有别的事？”老板语气里带着蔑视。

　　系完工作服的最后一个纽扣，抬起头，才看见不是老板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不，不，确切的说是一个女孩儿。清纯秀气的面庞，顶多也就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衣和一条黑色的短裙，丰满诱人，气质娴雅。

　　“哎…哎，眼珠子砸着脚咧！”一声喝叫，把他的眼神从她身上唤走。

　　这是他和小麦首次见面的表情，也难怪，我想是个男人都会多看两眼吧。小麦是经贸的校花，刚刚毕业，读的不是管理学就是会计。长长的秀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即使在这炎热的夏季，汗水的定义好像从大米的脑中改变了，不是咸的，是香的。

　　“她叫小麦，是我的外甥女，货物和账目交给你们这些笨蛋总是清点不对，我相信小麦能帮到我一些忙”老板得意的拍拍她的肩膀。扭过脸笑眯眯的对小麦轻轻的说：“麦，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住处，就在靠近厕所和浴室最尽头的一间，这也方便，你先委屈委屈，待家里的新房装修完再搬过去，这里只有大米长期住宿，不要怕，不要担心，没事的，那小子很听话的！”

　　老板就是老板，连自己的外甥女都糊弄，哪里是什么装修新房，怕是狐狸尾巴露出来吧，大米心里暗骂。其实他一清二楚这个油光肚肥老板的秘密，说是秘密，厂里在背后早已是议论纷纷，哪还是什么秘密。上次他的小情人，有的工人还以为是他闺女，气势汹汹的来找他，听别人说是怀了孕。在农村老家种地的大老婆，哪里知道他的丈夫又该做第四个孩子的父亲。前几年老板充其量也就是个包工头，因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假账，得到一笔不少的钱，加上他贪下工人两年的工资才建起如今的棉纺厂。至今他也不敢回老家，听说要钱的农民工年年堵到他家门口，有一次还把玻璃给砸了，真不知那娘仨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板点着了一支烟，把门钥匙递到小麦手里，做了个让她去房间收拾收拾的手势。扭过脸不再笑眯眯的狠狠对大米嘱咐：“小子！你要好好照顾她，敢打她的主意！丢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工作，没准儿是你做男人的权利！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老板，我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大米嬉皮笑脸的连连点头示意。

　　老板又笑眯眯点了点头，吐了一口烟气，缓缓地晃动着他那肥鼓的肚囊下了楼梯。

　　小麦的到来，真的改变了他的一切。

　　楼上的厕所和浴室只有一间，不分什么男女。他渐渐的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那就是敲门，确定里面没人了，才会小心翼翼的进去，即便是要腹泻憋得脸通红，因为他怕看见不该看见的，也许他会冲动，失去理智，不再是人，成了兽，也许在他兽性过后再也成不了男人。当然，在走廊里光着乱走更是没有过，不知什么时候心中长出了羞涩和矜持，然而背后隐藏的还是□□的人性。

　　他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孤单。

　　他喜欢偷偷的躲在浴室门口，听里面传来的一声声甜美的歌声和水哗啦哗啦的响，多么美妙动听，他尽情的展开想象，在喷头下一个美貌动人的少女，他的想象随着水流任意的滑动……滑动着，直到水声停止，这才赶忙“当！当！当！”敲了几下浴室的门，以免她出来撞见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小麦也知道他躲在门口，每次出去她都会发现地上多了的烟头，反而小麦觉得有安全感，像个保镖似得守着，却又不敢侵犯，有时雌性激素的分泌也让她有过让他进门的念头。

　　“有人！马上就好！”小麦清甜的声音。

　　“没事！……没事，不着急，你要是刚来我就再等会儿”他故作紧张的语气，其实他多想再听一会儿，还没等他继续展开想象，小麦穿着清凉的睡衣站在了门口，白皙水嫩的肌肤，丰腴的肩膀，修长的玉腿，淡淡的香味，美极了！他快要窒息！依我看就是窒息在她的罗裙下他也心甘情愿。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水温还可以，快去洗吧”

　　“嗯”丢了魂的一声回答。被看的有点羞涩的小麦转身进了屋，关上门偷偷笑起，笑他那傻样，无疑也是对她的一种无言的褒奖。

　　小麦的住是解决了，可吃还是问题，厂子里没有食堂，附近也没有饭馆，只有一个简易的小卖部，这一点当舅的老板怎么能忽略。看到小麦门外垃圾篓里丢弃的乱七八糟的零食袋子，大米有点儿同情，应该还没到心疼的地步吧。他自作主张的决定，一日三餐，做两份饭菜。从此这也成了一个习惯，习惯把盛放碗筷的橱柜擦得耀眼，只为她吃的干净，舒心，可恶的老鼠再也没来过，也许一进屋还以为走错房间了呢。

　　“当！当！当！……”大米端着热乎乎的饭菜。

　　“谁啊？”其实问这句话就多余。

　　“我，大米饭”停顿了片刻，里面传来嘎嘎的笑声。他又紧忙说“大米！大米！没饭，不不，有饭！”他已经语无伦次。

　　轻轻的门开了，露出了天天他在梦里见到的美丽。

　　“小麦，这里没有食堂，总吃那些面包、方便面、饼干也不是长久之计，对身体不好，以后我就给你做吧，将就着吃吧，手艺不是怎么好”他很真诚。

　　“那怎么好，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谢谢！”小麦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把饭菜接了过去，他以为会得到一些奖励，比如拥抱或亲吻，“砰”却关上了门，他有点失落，刚要转身回去，门又开了。

　　“哎，等等，大米哥！给！这是六百块钱，别嫌少，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的，除了买菜的钱，剩下的就算你当厨师的工钱吧”眼睛眯成一条缝，可爱温柔地看着大米。

　　“我做饭不是为了钱，而是……那好吧，我就收下吧”他嘴真的很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恩，有空到屋里来陪我聊天啊”

　　“砰”门关上了，他愣在了那里，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老板那副狰狞的面孔又吓得他打消了一切念头。他也不止一次的出现他母亲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场景，在看看城里高耸林立的楼房，哪里还敢想别的，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这是他娘告诫他的，他恨这句似名言的鬼话。

　　日久生情，已经将近半年的时间了，他发觉真的爱上了她！而且越来越深。小麦呢，多多少少也滋生出了爱情，哪个女孩受的住如此细致入微的体贴和照顾，至于爱的深浅我就不敢揣测了，反正是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她便不等大米敲门就急忙打开相迎。

　　除了每天三顿饭会敲她的门，去厕所和洗完澡回来时，大米也会挑逗的敲一下，然后匆匆的跑开，快要到他的门口了，小麦才探出脑袋，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句‘讨厌’，反而愈加可爱和愈加助增了大米的胆量。高兴的他回到屋，大声的唱老掉牙的《老鼠爱大米》这首歌，歌词改成了“我爱你，爱着你，就像大米爱小麦……”他声音很大，就怕小麦听不见。然而小麦却懊恼他为什么不面对面的亲口告诉她，她想那也应该是做女人应有的尊严吧。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重复着同样的伎俩、幸福和快乐，始终没有向她大胆的表白，吐露内心的种种滋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隔着一道门吧，可是那钥匙又在哪里？

　　有时，大米真想跟小麦示爱，或是在馒头里夹张写着I Love you 的纸条，或是在牛奶瓶里扔一枚戒指，可那要是成了在她舅舅面前的证据，呀！那太可怕了！

　　他很苦恼，只有擦着已经足够耀眼的橱柜。

　　爱情是坐等着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中你的吗？为什么不争取？时间在走，花儿会枯萎，难道就这么愿意品尝最后后悔的眼泪。一个男人要想知道真的爱不爱心目中的她，其实办法很简单也很艰难，就是接受时间的考验！是执着？是坚持？是死心塌地？是戏弄？是一时好感？还是想入非非？在时间这个公正的审判官面前，一目了然！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不是傻子，因为他在努力想拥有他心目中的那个宝贝，至少对他来说，那是价值连城，独一无二。

　　他心目中的小麦也是宝贝，也是独一无二，可他……到底是不是爱她？在那天晚上得到了证明。

　　那是10月10号的一天晚上，他永生难忘。夜静极了，静的有些叫人心惊胆战。因为炉灶坏了，大米在赶忙的修理，生怕再晚了小麦会睡觉或是生气。等他修好，差不多比平时晚了一个钟头，可这一个小时已足够发生任何你想不到的事。

　　“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当！……”难道是在换衣服，还是睡着了？大米站在门外猜疑，又要抬起手去敲门，还没等落下。

　　“你找死啊！”一个魁梧的大汉堵在了他面前，满嘴的酒气混合着从门缝了钻出的香气打在大米的脸上，耳晕目眩的听着大汉恶狠狠地喊道。

　　“我……我送饭，你……你是？”他被吓住了，结结巴巴。

　　“我是她男朋友！”夺过了饭菜，“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大米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碎了，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竟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撕心裂肺！心如刀绞！我失恋了吗？别傻了，你又没跟小麦恋爱，那为什么眼角会湿？大米心情不知怎么形容了，差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他把已经锁起来的一柜酒都拿出来了，记不清到底多少瓶了，像死了一样的躺在地上，一无所知，空酒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脑子里的小麦也被浓浓的酒精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去了。

　　小麦一个弱小女子能逃到哪里，蜷缩在角落里，手脚被腰带捆绑着，嘴里满满塞着袜子，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心跳的剧烈，睁得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恐惧。那个冒充她男朋友的大汉，慌张的翻箱倒柜，在听到小麦呜呜的挣扎，毫不犹豫的撕开小麦的衣服，小麦流着泪，除了徒劳的挣扎和流泪，又能奢望什么，难道奢望会有人破门而入来救她。这对小麦来说是巨大的灾难，生不如死。散乱的秀发从床上垂到地下，因为她本就患有心脏病，身子开始颤抖，嘴唇发青。穿好衣服的恶徒正在美美的享用大米送来的饭菜，没过一会儿，他开了门，去了厕所，意识暂时还清醒的小麦，踉踉跄跄，衣不蔽体的爬起，晃晃悠悠扶着墙朝着大米的门走去。手刚刚触碰，发出一声敲门声，如果在平常的日子，大米肯定能听的到，可是满屋的酒瓶让他失去了灵敏的听觉。没等小麦敲第二下，恶徒抓起小麦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去，鲜血溅在大米的门上，千刀万剐的恶徒拽着小麦的一只脚，拖拉的往回走，铺散开的秀发，活像一把墩布。小麦失去了知觉，留在走廊里一道悲怨无助的血印。

　　太阳出来了，多少带着点腥味在升腾。大米不想醒，想一直睡下去，因为那样胸口就尝不到疼痛，他自言自语，亲爱的小麦，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我每天幸福的给你做饭，每天幸福的敲门，向你调皮，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什么也没察觉吗？他瘫软在地上开始抽泣，流鼻涕。

　　“当！当！当！……”

　　啊，是小麦！他从哭泣中一下变的兴奋，他摇摇晃晃的打开了门。

　　飞来就是一脚。“你个该死的！杂种！”

　　“砰”又是重重的一拳打在了他脸上，他又开始耳晕目眩，想反抗，却又是狠狠地一拳和一脚，他再次躺在地上，在他模糊的视线里站着很多人，最前面的一个挺着肥鼓的肚囊，是老板，身旁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在拽着他的胳膊。

　　“我非打死他！狗娘养的！该死的！”老板气愤暴怒的一冲再冲，像是狂怒的海浪，却又被一群人拽了回去。

　　“老板，你先冷静冷静，你就算打死他，小麦也不能死而复生啊”其中一个劝说道。这句话，似晴天霹雳。

　　什么！！小麦死了！没听错吧。不知他哪来的一股劲，猛地站起来，推开人群，冲向下麦的房间，门大开大敞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收拾仪器准备返程。床上一个光溜溜的少女，静静的躺着，这就是大米想象了无数次光溜溜的在我面前的小麦，然而已是个死人，他昏厥了，待医生把他抢救过来时，他看到了墙上的日历上画着一个个的碗，里面盛着一颗颗的心，密密麻麻，大概有五百多个吧，这是他给小麦做饭的次数。

　　鸣着警笛的警察赶到了，疏散了人群，保护了现场。有关人都被带走了，整个工厂变得安静，只有一张像揉搓的画被扔进垃圾桶，上面是一条幽暗的走廊，一条鲜红的血印，两个大开大敞的门，都是一片狼藉。在这狼藉的背后谁又知道曾有过一棵爱情的萌芽，可惜没能茁壮成长起来。

　　数月，经过警方的调查抓到了凶手，并绳之以法，听说是小麦舅舅欠债的农民工。老板也因贪污漏税，拖欠工资而得到应有的刑期。工厂被查封，只留下大米做看守。他又变得孤零零，越发的苍老，整天提着酒瓶酗酒。

　　心里有爱就要说，千言万语也不多。宁可爱错不能错过，要不只有一个字的结果，悔！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关过门，大开大敞着，好像等待一个美貌动人的女人向他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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