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子

　　对比起这整个世界的宏大，一些人的死亡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不过是把自身的修为凝成了一股绳，丢了肉身，成了神魄，来去自如，不受六界的规矩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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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名画梁，道行三千余年，仙职无，现为虚境之主，三观正常，五官端正，身材普通。

　　除了有一个曾经是大名鼎鼎的战神的爹，不打不相识的好友白虎君之女阿猫，以及从小带着我上房揭瓦的潇洒君子酒仙墨钟离之外，我真的还没和其他的人打好关系。虽然被轩聿占了几回便宜，虽然渺落的记忆被我窥视……

　　所以，千允塔这种神器，难道可以随便让我这个无名小卒打造？？？

　　这玩笑开大发了！

　　这可是关系到渺落一整块地域的生死啊！

　　我默了一会，干脆直接走人。

　　“你信我吗？”

　　“就事论事的话，不信。”

　　“画梁，”他的声调骤然抬高，“你真的以为，如今的六界还是太平安详的吗？你若是不变得强大，难道要依靠酒仙和战神一辈子吗？”

　　“……那这就意味着我必须抢别人用来保命的东西？”我努力控制情绪，对，没错，他的话钻到我心头去了。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根正苗红的小娃娃，在虚境的仙学堂好好学习，坚信着一定会天天向上，后来我的脸被打得很响。甭说各类的阵法仙器心术，就算是最基本的控火之术，我学了三个月才能在指尖燃起一丛小火，而同龄人已经能造出一个大火球了。

　　进学堂时我信心满满地说会赢得仙界学生的头筹，然后，我成功地成为了所有人的笑。他们说找一个普通凡人来，资质也会比我更好。

　　我厌恶自身的弱小。

　　我知道我自己明明有力量，但却无法发挥。

　　这种感觉我压抑了千百年，它不好受。

　　我老头说，这几千年来六界一直安稳如磐石，你学到这么多架式来耍给谁看？还不如好好在家歇着，拔拔草啊浇浇花啊，多和平！

　　墨钟离说，小画梁你担忧什么！本上仙可是六界公认的潇洒君子，有谁敢欺负我的妹子？诶杏林子先给我开着不准封闭！

　　阿猫说，得了，大不了你以后多注重注重培养智商，体力活啊暴力事件啊留着本姑娘来就好了！虽然本姑娘知识储备不咋样……

　　他们说会保护我，他们说会留在我身边，他们说会站在我这边。

　　我突然想起来我老头第一次打我的背景了。

　　蓬莱，嘲笑，晃来晃去的面具。

　　每个人都带着张面具，游荡在三千桃花林，在花瓣纷飞中向我投来不屑的眼神，炽热的视线含着的却是寒冷的感情。就像面对着一只臭水沟中的老鼠爬上了自己的饭桌，一边要在他人面前表现优雅慈爱，一边却心里问候这鼠族一百遍不重复词。

　　精分到死的节奏。

　　后来？嗯……后来。

　　一个眉眼微微挑起的侍女过来告诉我，有人在桃林的一座院子里与我邀约。

　　那种对自己失望甚至厌恶的心情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名为期待的情感，我点头，任由侍女施法将我送过去。

　　所憧憬的未来有多美好，就会有多脆弱，它可以任人为所欲为，将所有明亮的想象打碎在地，埋上黄沙和尘埃，让它被周围化解，成为同样卑微的同类，在昏暗的时间披上虚假的人皮，苟活余生。

　　我竟是忘了，蓬莱岛主的两位公子，他们最大的嗜好。

　　那两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一见到我，第一句话是——脱了衣服来瞧瞧究竟是不是仙。

　　语气清淡，神色自若。

　　脱……衣服？我皱起眉，退开几步，不料撞进一个柔软的气泡中，瞬间便被带离了土地。水龙绞着我的手，鼻息间是桃花浓郁的气味，身后有快速生长的青藤扎破了气泡裹住了我的身子停留在地，把我定在了离地一寸的位置。

　　“倒是和父王说的一样，半点法术也不会！”一人穿着粉衣，拿了把格格不入的棕色竹扇，眉眼中满是自负，“哈，可惜了，这人间众多苦练修仙者竟比不上一个连心法都不会的小女娃！”

　　“吾乃虚境战神之女，尔等如此放肆，不怕战神报复吗！”虽然已经开始装淡定了，但我依旧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含有一丝颤抖 。

　　我胆怯了，像只受到骂声的臭水沟老鼠，心间虽惶恐不安但是为了生存，必须在大众目光下觅食。

　　于是我说出这些话，妄用虚境的名号，用战□□号压制他们。

　　但我错了，他们是受尽了无数宠爱的少年，稚气未脱，语不惊人死不休，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熊孩子。

　　另一个蓝衣熊孩子捂嘴笑了几声，伸手便扯过我的一缕发，手中金光一闪多了把剪子，咔嚓一下，发落于地。

　　“你怎敢！你怎敢如此！”我惊道，那时我心性不如现在，别人一激便露出破绽。

　　粉衣熊孩子拿着竹扇往我头上一磕，好奇道：“你练过铁头功吗？”

　　我的确没想到，熊孩子们能够熊到这种地步！

　　我以为他们觉得无聊会放我走，但我又错，他们自顾自地聊天，全然不顾还有一个不会仙术的女孩被捆在一旁。

　　“如果你赢了这一届仙术比赛，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在天帝面前邀功啦！然后…… 我要回来做蓬莱岛主，娶那沉鱼落雁的东海公主！ ”

　　“嘿嘿我可和你不一样，” 他眼珠一转，扫了我一眼，窃笑道，“我要把虚境收入囊中，让虚境的那个老头和她一起给我扫大街！然后给他们使各种绊子……让他们跪在我脚下求我！”

　　大概是我后来受的那三十六鞭太疼，所以我忘了这些话，但我当时就是因这句话暴怒的。

　　脑海里有个黑影一直在问我，现在可以打开那把锁了么？

　　我在此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你打开吧，交给你了。

　　很荒唐，这种脑中活动。

　　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这是一根海上漂泊的救命稻草。

　　接下来的事……诡异极了，我感觉脑中有一把锁的样子，黑影飘过去，轻松打开，顿时刺眼的白光泛出，溢满了我整个视野。

　　“吾乃虚境战神之女，尔等如此放肆，必将付出代价。”我听见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

　　“哈哈哈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逃……呃？”

　　“弟弟！救命啊！救命……啊……”

　　我的眼前是一片白光，鼻息间是被桃花遮掩的血腥味。

　　谁是蝼蚁？

　　谁要……求谁？

　　待视野恢复正常时，我已身处虚境，我老头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我醒来随即唤出灵鞭，怒打一通。

　　我疼得死去活来，每一鞭都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夹着怨，带着恨，含着厌，鞭打出一片血泪滴在青石上。不远处，蓬莱岛主的眼神像要把刀子狠狠插入我心脏一般，死死盯着我，下一刻就能放出杀招夺了我小命。

　　我没有漏过，他绣着华丽纹饰的袖子上沾染的斑斑血迹。

　　“……我伤了他们？”我勾起嘴角，抬头看向我老头，眼里是从未出现过的的阴戾，“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我居然可以伤人？”

　　“大逆不道！”蓬莱岛主怒发冲冠，一个闪身夺走我老头的灵鞭，朝我脸上甩了鞭子，“这就是……这就是战神教出的女儿吗！”

　　我老头抿着嘴，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又夺回了灵鞭，喝道：“本神的女儿，自然是本神亲自教导。”顿了顿，语音稍抬，“难不成，岛主想要以大欺小？”

　　蓬莱岛主不敢多动，但定不甘心。

　　“我伤了他们？”没有对伤了人之后丝毫的愧疚，我的内心充斥着的是有人对自己能力认可的渴望，我的渴望有多深，这与其中包含的玩味意味就有多深，“我伤了他们？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放肆，笑得猖狂，笑得不知自己为何人。

　　对人命的尊重在那一刻，彻底消失。

　　蓬莱岛主气得恨不得直接将我剥皮刮骨，但我老头在那里，他动不得。

　　“岛主，本神教导女儿，您先请吧。”我老头的语气是不同寻常的温和，蓬莱岛主愤愤甩袖而出，一边大吼道一定会奏请天帝做主。

　　我老头一笑了之，关门送客。

　　墨钟离突然出现，往屋子里施了七道封印，禁锢住我的行动，然后退到门口，神色凝重地向我老头点了点头。

　　我老头在灵鞭上施了血咒，然后，是拼尽全力地鞭打。

　　我逃不出去。

　　我发不出声音。

　　我躲不过这锥心刺骨的痛。

　　一旦脱离原来的位置，墨钟离便会隔空将我送回去，一切的逃避在这方小小屋子里都没用。

　　那个时候，墨钟离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老头也一句话没有解释。

　　......

　　“想起来了？”

　　“……嗯，”我回神，眼角干涩，“想起了我老头第一次打我时的狠绝。”

　　“其实也不怪战神，”满怀安心的味道近在咫尺，轩聿从我背后探出手，轻轻搭放在肩头，我深埋于他袖间，贪婪地享受他独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你那时差点杀了蓬莱的两位公子，一位散尽了所有修为，重回凡身，历经生老病死；而另一位被你斩断四肢，元气大伤，估计如今也还没恢复过来。”

　　身子猛然一抖，我愣愣看着他清澈眼睛里反射出的我，愕然道：“这，这不可能，我明明只是……我以为……”我以为我可能只是把他们毁容了。

　　然而事实比我想得更要残酷，我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再告诉你一件事，灵鞭的作用本来是除去神仙额外的污浊之气，比如说怨念，仇恨。”轩聿松开了手，向前直行，玉石般好听的嗓音从前方传来，我跟了上去，仔细听，“所以那时战神狠绝，除了是对蓬莱以及众位仙家的交代，还是为你扫除邪念，让你不要误入歧途。”

　　“可是，还下了封印……这不是太……”话问到这里，我心下已明了。我面对蓬莱两熊孩子生出的邪念转化为强大的力量从而差点将他们杀死，那么，再疯狂一点，我不能保准不会对墨钟离和我老头出手。

　　那种强大的力量……连我自己也觉得可怕，可以抛去对生命的尊重，可以让自己变得痴怨入魔。

　　头上一暖，我怔怔看他的眉眼。

　　他捂上我的眼睛，语气清冽而笃定：“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从未有过邪念。那只是你失去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又重新回来所带来的异处。”

　　有清风吹过，将他的发轻拂在我脸上，有些痒，却舍不得再拂开。

　　“再不去找千允塔，就没机会了。”我闷闷地开口。

　　“你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笑道，“若找到了它，你失去的东西，便会回来一些。”

　　“包括……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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