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上剑

　　（十七）
　　秘境里开了一朵雾蒙蒙的花。
　　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像雾气一样轻柔、雾气一样朦胧，叫人几乎出不出它的颜色跟形状，只记得那是一朵柔嫩的花。尤其是它这样胆怯地盛开在一大片交错而蛮横的藤蔓中，像是恶鬼在它堆起累累白骨的巢穴里摆进了一只雏鸟。
　　傅晚晴认得这朵花。
　　碧海青天。
　　她的脸孔一下子白得透明；她之前并不确信顾惜朝会如戚少商所言被拘禁在这个灵药园里，但是现在她却觉得，顾惜朝怎么可能不在这里呢？土壤怎么可能不在花园里呢？
　　她的手颤抖着，几次都没法伸出去拉戚少商：她完全开不了口向他解释，这朵花的存在昭示了什么。
　　戚少商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甚至连那朵奇异的花都没能得到他的关注。他按着微风的指引，一层层劈开藤蔓，向最深处走去。
　　还是微风提醒他：“你手脚轻一点，别碰坏了那花；虽然惜朝用不上，也该归咱们。”
　　戚少商闷不吭声，脸色难看得紧，他已经从藤蔓中摸到了一片衣袖，摸到了衣袖里的手。
　　那只手冷冰冰的，在他掌中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戚少商不敢用力，更加小心地剥离着藤蔓。
　　离顾惜朝越近，那些藤蔓的颜色就越深，戚少商看了许久，才发觉那其实是沾上了血。有些枝叶上凝结的甚至不止是血，戚少商不太肯细想那究竟是什么；他终于把顾惜朝从这个牢笼里剥了出来。
　　“微风前辈，”戚少商小声问，“我可以抱他么”
　　顾惜朝依旧被铁索禁锢着。他合着眼睛，全身每个骨节处都是刀口，皮肉外翻，伤口处鲜血淋漓，戚少商甚至怀疑那些藤蔓曾经顺着这些伤口进入过他的身体。
　　傅晚晴验证了他的怀疑：“那朵花叫碧海青天，种子要在高阶修士的经脉中滋养才能生长，等到长成……”
　　戚少商挨上去摸了一下那锁链，手里一顿：“这个附了雷电。”他自言自语一样说：“因为我射伤他的事情被知道了？所以拿了雷电之力来对付他？”
　　他贯注灵力，锁链噼噼啪啪碎裂，顾惜朝软绵绵地落在他怀里，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一个美梦里。
　　他的血却沾染了戚少商一身。
　　傅晚晴走上来：“我有止血生肌的灵药，但是修复经脉就……”
　　微风高兴地打断她：“止血生肌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正正缺这个！”
　　默默用灵力探查顾惜朝状况的戚少商已经察觉到了异样，面色古怪地抬头：“微风前辈，惜朝究竟是怎么回事？”
　　微风说：“就是你看到的，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戚少商看一眼那朵颤颤巍巍的花，又看一眼怀里的顾惜朝：“不是说经脉？”
　　微风点头：“是啊，惜朝拿经脉养的，所以是我们的，等下你去摘了带走。”
　　戚少商看他们两个言之凿凿，又把灵力送往顾惜朝体内试了一下，疑窦丛生：“可是惜朝的经脉好着呢，比之前在碎云渊时候还结实——我送进去的灵力，有一点是一点，在他经脉里走一圈，就全归他了！”
　　微风不耐烦道：“大男人啰嗦那么多做什么，快把惜朝弄出去，还当你来了我不用发愁这个呢，结果这么磨叽！”
　　戚少商不理会它：“可是惜朝身上外伤厉害，晚晴小姐能不能先帮他看看？”
　　傅晚晴点点头，正要上手，忽然神色一变：“我爹爹来了。”
　　戚少商立刻把顾惜朝递到她怀里，自己跳起来就直奔碧海青天而去：“这花怎么摘，好用手不？”
　　秘境入口发出法阵的光芒。
　　微风：“戚少商快摘，摘了搁边上那玉盒子里，能收灵台里！”
　　黄金鳞紧张的声音传来：“傅先生，我也不知道守卫是怎么回事，今天本应当是开花的日子。”
　　戚少商藏好了花儿，拿了逆水寒在手里：“黄金鳞？来得正好，看看我剥皮抽筋的本事退步了没！”
　　偏偏这时候顾惜朝恍恍惚惚睁了一下眼睛：“你是……傅晚晴？”
　　戚少商赶紧凑过去：“惜朝？”
　　异香弥漫，藤蔓开始有次序地移动起来，逐渐让出通路。
　　戚少商紧紧握着剑柄。
　　顾惜朝说：“傅小姐，我要见九幽神君。”
　　黄金鳞满脸阴枭地走来，表情却一瞬间化为错愕：“晚晴？”
　　傅晚晴指尖长针森然，直指自己胸口要穴：“放过他们。”
　　长久的对峙。
　　最终做出让步的是傅宗书，这个和蔼的仙人向他的女儿低了头，说：“好吧，这次的事情我不计较，这两个人，送去鱼池子跟九幽他们关在一起吧。”
　　戚少商抱紧了顾惜朝，仿佛听见逆水寒的铮鸣。

　　傅宗书一脸痛惜表示可以只把他们关起来而不是直接杀掉的时候，戚少商还暗自腹诽这两个法子并不见得有多大不同，要不是他没有把握带着顾惜朝突围、顾惜朝也提出了要去见九幽，他是不情愿乖乖被押进牢房的。
　　但是等进到鱼池子，他就改了主意。
　　这个牢房，除却禁制森严，跟寻常洞府无异，仿若一个封闭的小洞天，只不过光线昏暗，恐怕是为了迎合曾经是魔修的九幽神君。戚少商他们进来的地方仿佛是中庭，四周都是阴沉的铁门，有的推开就是房间，安置了简陋的桌椅床榻，有的门后是黑洞洞的走廊，看不清通往何处。
　　戚少商不敢乱走，随意挑了个屋子，搂着顾惜朝坐到床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他们被扔进来之后就无人过问，身上也不再有枷锁，看样子这鱼池子中的囚犯除了不能离开，行动还是自由的。要是依黄金鳞所言，九幽炼制禁药须受天诫，那么这个牢房就显得很不合适了。
　　顾惜朝只在匆忙间被傅晚晴灌了一点灵药，此时又贴在戚少商胸口昏睡过去。他外伤沉重，发作起来浑身发烫，弄得戚少商一会儿担心他会不会烧出问题，一会儿又觉得这样总好过浑身冷冰冰的。
　　他怀里还揣着傅晚晴临行前给的两瓶药，正想往外掏，门外一个脚步声窸窣一响。戚少商暗自叫苦：来的人肯定是顾惜朝认得的，但他这会儿人事不省，若是同门师兄弟还好，万一碰见九幽神君，传闻里他这个师傅也不是好相与的，要是谈不拢可怎么办？
　　况且人家丢失的逆水寒，这会儿正呆在戚少商灵台里呢。
　　门被推开了。
　　不是师兄弟，也不是九幽神君，是一个长相明艳的女修。她发髻微微有些凌乱，透着层层纱衣能依稀看出藕一样的手臂，裙子底下赤着足，脚踝上挂了一串宝石，走动间互相撞击，响声清越。然而与她这种妩媚的皮相相悖，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无助而愁虑的，在看到顾惜朝的时候更是成为了惊慌与担忧：“小师弟怎么了？你是什么人？你们怎么会一起？”
　　戚少商在她的质问里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心虚，使他拿出最诚恳的表情：“我叫戚少商，是惜朝的道侣。他受伤了，具体的恐怕要问微风前辈。”
　　“道侣？”那女修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情，小师弟他才离开我视线多久！你们可别胡来，道侣可不是睡一觉就能认的，那是要影响修行的。”
　　“什么睡一觉，别瞎猜。”戚少商感觉他跟顾惜朝的感情受到了侮辱，“我们发过心魔誓言了。”
　　女修看了他一会儿：“你……唉，现在这情况，多个你说不定更好。我是惜朝的师姐，英绿荷。”
　　她虽然说了个“好”字，但投向戚少商的目光还是充满了审视的意味，话音里怎么听怎么有些咬牙切齿。这样一来，戚少商那种心虚的感觉更加强烈，好像扫荡了别人家鱼塘的野猫，还要在主家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为了摆脱这种心虚，戚少商说：“师姐，惜朝外伤严重，你这里有没有生肌愈骨的药？我带的两种好像都不太合用。”
　　英绿荷靠近检视顾惜朝的伤口：“先说说，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戚少商喝道：“微风！”
　　顾惜朝眉间红痕浮现，微风的身影慢慢凝成。英绿荷没想到戚少商居然能使唤微风到这个地步，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带了十成探究。
　　戚少商只觉得寒毛倒竖，搂紧了顾惜朝不放。

　　微风在英师姐面前老实得多，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顾惜朝之前受伤，戚少商的灵力残留一直在制约他的灵台，后来又迫于形势，不得不使用禁术强行动用灵力，后果是禁术反噬，有损经脉。
　　“这种损伤不能逆转，所以惜朝连续使用的时候，我就猜到他有了这个打算。”微风难得如此沉稳说话，总算有一点曾经朱雀星君的模样，“后来你都知道了，他假意与你们反目，又反复挑衅黄金鳞，就是打了破而后立的主意；你进那个秘境时候不是看到火焰了么，那正是‘浴火’造成的，要不是惜朝外伤过重，他都用不着你来救。”
　　“难怪之前我突然感觉不到在他灵台的灵力了，其实是他伤愈了。我还以为凤凰涅槃只是传言，原来……”戚少商想象着顾惜朝在黄金鳞手底下受的折磨，想那人曾孤身去到死地，心中疼痛如利齿撕咬，再说不下去。
　　微风却摇头：“严格来说不是涅槃。只能在濒死的时候进行重塑，而且只能重塑‘修为’跟‘生机’，这次是因为外伤严重，所以哪怕重塑了，还是伤得厉害。”
　　戚少商亲亲顾惜朝的面颊，心有余悸：“还好我来得早了一点……你们以后不能这样，这些事都得事先跟我讲清楚。我原本还以为自己猜到了七分就够了，没想到剩下的三分有这么多文章！”
　　微风跳了一下：“你也这么跟惜朝吼吼呀！”
　　戚少商一下子瘪了，低头专心给顾惜朝处理伤口。
　　英绿荷叹气：“小师弟他一直是这个性子，幸好他实力了得，这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她伸手抚摸了一下顾惜朝的眉毛：“鱼池子不大不小，空屋子你们可以随意挑着用，只最西面布了法阵……师傅在那里，你们别去。”
　　“师姐可知道逆水寒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跟惜朝听黄金鳞说九幽……九幽神君在剑里藏了禁药，并因此受天诫了。”
　　英绿荷冷笑：“真是天诫倒还好了。”
　　戚少商意识到她知道的内情比顾惜朝多：“师姐何出此言？”
　　“我不想对你说。”英绿荷裙摆一扬，“这些事，我只跟惜朝说，哪怕不一定会有这个机会，我也不打算告诉别人，尤其是你。”
　　戚少商无奈：“师姐，我们这是第一天见面。”
　　“觉得我任性？”英绿荷忽然伸手，凶巴巴掐住戚少商的脸颊，“谁叫你要做他的道侣？我可是喜欢了惜朝快一百年了。”她捏捏戚少商脸上的肉：“也没有多长得多好看，你凭什么呀。”
　　戚少商被她折腾得说不出话，窘迫之至，只能用眼神示意他还得给顾惜朝上药，英绿荷这才放过他：“总之你得真心待他；也不用太真，比我真心就行。”
　　戚少商揉揉脸颊，看着她成熟的面孔上浮出少女的光华，轻声说：“不用比，我们两个一样真心。”
　　英绿荷叹气：“所以我说，小师弟喜欢你什么？”她的眼光一不小心就往下瞟，可惜顾惜朝靠在戚少商怀里，把他大半个身体挡了个结实，英绿荷瞟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
　　一旁沉寂许久装斯文的微风仿佛终于找到了讨好英绿荷的方式：“师姐，他那个跟惜朝差不多大，没什么稀罕的！”
　　英绿荷回手一巴掌落在微风翅膀上：“吵什么，再吵拔光你毛。”
　　微风很有点委屈：“我是残魂，毛拔不下来的。”
　　戚少商尴尬地转移话题：“说起来，这里没有其他人么？
　　“以前是有的，”英绿荷闻言，又露出那种冷笑，“现在嘛，除了我们，就只有师傅他老人家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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