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朴少年往事

作者:DemiDe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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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蒙:楚天轶


      从手术室出来,我的心情就再也无法轻松了。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们把那个小小的生命从他患有心脏病的母亲身体里缓缓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当所有人开始注意到母亲血压计快速下降的字符,当所有人的手都离开小生命,只剩下我抱着他,他先天不足,却要学会艰难地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
      我很想对他说:“孩子,没关系。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坚强的妈妈,她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的。”
      医院里每一天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生死离别,却是我从来无法习惯的场景。每当我知道一个本与我无关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个声音就会出现,它反复地问着我的内心,是不是我应该离开这个让我无所适从的地方?
      可是我又这么不甘心放弃每一个我可能做出的努力。抑或是我不愿意放弃我曾经对我的父母许下的承诺,我想能让无法再看见的他们得到些许的安慰。
      周启说:“我们都有要坚持的东西。”
      我的坚持,就是尽最大努力,不再让生命从眼前消失。——尽管,我已经目睹足够多,我依然不曾放弃。
      三年了,不曾放弃。

      ……
      那一天,也是在十分相似的手术台上,也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只不过他更加不幸,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那一年的渭朴下了很大的雪。漫天都是纯净的颜色。
      下了班的傍晚,我神情恍惚地走出医院大门,脑海中不断浮现刚才的画面。
      我心情沉重,低着头走着,忘了他在医院大门口等我。直到被一股力量拉住,我才发现我刚才无意识地绕过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被他拉住,倏地一下抬起头来,才看到他,安下心来。
      周启问我:“怎么了?心不在焉?”
      我告诉他:“有个刚出生的宝宝,没能救活……就在刚才,手术室里。”
      雪下的好大,整个世界是那么纯洁,闻着空气中异样的清新,伤感油然而生。
      那个婴儿,在冬天出生,本来,他也许可以有一个和冬天有关的名字。
      我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毛巾和帽子中露出的一双眼睛看他,发现他愣愣地像是不知怎么安慰我。发现我们目光相对,他开颜笑了一下,哈出一口白气。他把我轻轻扣进了怀里,摸着我的头发。
      我问他:“你是不是也会,有时候,讨厌自己的工作……”
      他说:“是。”
      我有些惊奇,我还以为他会说一些正面的话来鼓励我。不管他说出来的话多么冠冕堂皇,我都会没有理由的相信。
      他接着补充说:“仅仅是有时候。过后你就会知道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是不是?”
      我叹了口气:“人生会一直这样,总是有那么沉重的东西要面对吗?”
      他说:“是。”
      他松开环抱我的力量,面对面认真地看着我,说:“这个时候,就想一想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我把手放进他手中。积雪的路面有些滑,我们就这样互相搀着步行。就想这样一直走,牵着他的手。我知道,这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
      我们走着走着,我忽然问他:“你说以后我们也会当爸爸妈妈吧……”
      他笑意明显,我连忙改口说:“我是说以后嘛……你不许笑。”
      他勉强绷起脸,说:“好,不笑。”
      我继续我的话题:“你说给他/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说:“这也太早了吧。”
      我说:“先想想看嘛。反正我已经想好了。”
      他说:“叫什么?”
      我等的就是这一句问,立刻眉开眼笑,说:“叫安安吧,平平安安,你觉得呢?”
      他想了想,说:“那就生两个,分别叫平平和安安。”
      ……

      没过多少天,周启的好哥们出事了。于是我心目中阳光乐观的周启不见了。
      我知道他在经历一段痛苦的过渡期,人生中的低谷。可我却无法帮到他什么。他没有告诉我这些,我是向肖队问来的。
      当我看到他无法入眠,他在窗台边一支支抽着烟,无限萧条,令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望而却步。
      他和我说,他必须要去做一些事情。
      我说“好”。
      我们在黑夜的静谧中独立地站着,两个孤单单的灵魂彼此有了依靠。
      他忽然问我:“你见过海吗?”
      我说:“没有。你知道的,我从来没离开过渭朴。”
      他说:“我也没有——听说从这里往西南走不多久,就可以看到一片海。其实只是一个湖,却叫颂景海。”
      他说:“等我完成这次任务,我带你去。”
      他看向我,期待我的答复。我当然是点头答应了他。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微笑着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又一次点头。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我探到他怀里。
      这是我们曾经的约定,三年前的约定,依然没有实现的约定。
      ……

      一阵轻悠的铃声瞬间把我带回现实世界。
      6.00am。
      原来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却是来自于我真实的记忆。
      口渴。起身喝了一大杯水之后,我坐在床上不由恍惚了。
      现在的我,有些像失去触角的爬虫,磕磕碰碰,不知该往哪走。

      ……
      在急诊室里我看见了楚天轶。体面的西装上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医生正在为他包扎伤口,他显得淡定自若。
      我问他:“是你找我?”
      他这才看到我,阳光灿烂地笑着说:“我想你们医院就只有一个周蒙吧。”
      我说:“你出什么事了?”
      他说:“车祸。——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送那一家人来医院。”
      我后来知道,车祸发生时有一个小女孩伤的很重,是楚天轶把她从车中救出,情急下玻璃割伤了自己的手。
      他的神情却显得既兴奋又轻松,满是打趣地望着我。因为有其他人在场,还有认识我的同事,我觉得有些尴尬。
      楚天轶是个奇怪的人,没正经时候让人觉得像个孩子,可认真起来,却让人有些不认识他。不知道哪一面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可是我却被后者迷惑,竟然向他说了很多心里的秘密,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自己的轻浮。
      “你遇到什么事都这么热血吗?上次是阻止医患纠纷,这次是为了救人受伤。”我看着他不大不小的伤口。
      那瞬间,他的思绪似乎飘到远处:“我也不知道。换做以前大概不会吧。”
      我说:“这么说,是有特殊的经历,才会有此改变。简直不亚于人生的大彻大悟。”
      他忽然转换了态度,又变得笑意深浅不一地说:“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认识你?说起来,我赚了。”
      周围的人听见了,传来轻轻的笑意。
      我伸出手戳了戳他包着纱布的伤口。
      他“哎呦”了两声,连说“疼”,继而终于体会到我充满深意的眼神。
      我看见他撩起半截袖子的左臂上,有一枚刺青。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我有些晃神,想起周启失踪之前也在身上纹了一枚。
      办完手续之后,我送他出去。
      他问我:“我和周启,真的很像?”
      我答他:“嗯。都是热血青年,爱管闲事。”
      他说:“看到我,你就会想起他?”
      我抬头看了看他,笑了一下,说:“不,现在我能分清楚,你是你,他是他。”
      他不置可否地也笑了笑。
      我说:“谢谢你,前后听我毫无逻辑地说自己的事,也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另一个人说起周启……果然,说出来会舒服一些。”
      “楚天轶,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很幸运。”
      楚天轶听了,只是简短地说了句:“我很荣幸。”
      送楚天轶走后,我又回到工作中。只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脑海里还是不断想起他——楚天轶。
      不知从何时起,我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他的影子。也许我和他说太多话了,而且都是关于周启。我太放心我不会和他发生什么,太确信我们最终会分道扬镳,各不相关,所以好像不受威胁一般,和他一次次谈话。
      可是当他越来越了解我所发生的一切,却让我产生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出为何会从一开始就选择他当听众,现在,更加说不清了。
      我和他的关系,不知会往哪个方向走。
      第一次见到楚天轶,也是充满戏剧性,甚至不是一个特别美好的相识。
      我认识他,是在一场即将爆发的医患纠纷中。我们科室的主任被围堵的时候,我也被牵扯其中,楚天轶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替我挡下了一个向我脑袋砸来的啤酒瓶,碎渣落了一地,声音出奇震耳。我惊讶于之余,竟第一反应,这个家伙当自己的头是石头做的吗?伸着脑袋过来,汪出好大一片血。
      我们最后谁都没出事,就是楚天轶,这个陌生人的脑袋缝了八针。
      我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丝毫没有慌乱,似乎还带着开玩笑的轻松语气说:“小姐,我血流的有点多,感觉有点晕。”说完低下头来,指指头上出血的地方。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我问他为什么把脑袋伸过来挡啤酒瓶,到底有多疼。
      他说:“这种事男人来做。也不是很疼。当然主要还是你的缝针手法好。”
      我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是我缝的,是急诊室同事缝的。”
      他说:“哦,你看,我的确流了太多血,那段总也记不住。但是后面,都是你照顾我,我都记得。”
      我觉得他的性格里,仿佛天生就带着光,也许是这个原因,总让人不自觉就靠近他。
      这点,和周启很像。
      对,周启失踪的第四年,我遇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不是长得像,可就是有他的影子。

      一周后,我再次见到楚天轶,他来换药。
      我的同事丁丁走过来,一路走一路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撞上我的目光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师姐,你朋友?
      她走近后问我,不时看看边上的楚天轶。他今天穿的很休闲,格子衬衫牛仔裤,看上去青春洋溢,和我像两个年代的人。
      我说:“嗯。你找我有事?”
      她说:“哦,是那个407一床的老太太,你过去看看吧,嚷着要找你。”
      我明白了,是一个姓李的孤寡老太,六十四岁,白血病。
      楚天轶说:“你去忙吧。”

      李老太见了我,只是想我坐下来陪她聊天。李老太说,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虽然一直以来她都住在福利院,但她有一个儿子,只是很多年不往来了,想拜托我想办法,让我安排他们见一面。
      我只好如实告诉她:医院方面两个月前就已经去联系过家属,但是一直都没有回应。
      她开始求我,求我想想办法。
      我就知道,我没办法坐视不理。这实在不是我应该管辖的范围,但我还是揽了下来。
      我告诉樱子的时候,她正是这样批评的我,她说:“主任都不管,你搀和什么?”
      我笑笑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樱子望着我,最后无奈地说:“你又联想到自己了吧……老这么想,活着多累。”
      我想,你又何尝不是,放不下,也忘不了心中的那些旧事。翻来覆去的旧伤口。
      我翻看了李老太福利院注册的资料,也拨了电话,但是毫无疑问,电话是好久之前就无效了。我想,是什么样狠心的人会连自己母亲的生死都不顾?如果让我找到他,我一定先好好教育他。
      当然还有那个不清不楚的联系地址,也是为了避免被找到的可能而随便填的。
      不得已,我求助了楚天轶,也许他的朋友可以帮忙确定这个地址。
      因为要请他帮忙,我把事情缘由都告诉了他。五天之后,他用短信告诉我具体的地址,以及李老太儿子的名字:李敢。
      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我毫无念想地回复他,大概这个周六。
      他说:我送你去。
      我默念着他发来的这条短信,手指按在键盘上一动不动。过了会我回复:好。
      在楚天轶的帮助下,我找到了李敢一家的住址,那是在成宫村山里一座并不起眼的民宅。
      农村里只要屋里有人,都是大门敞开。我走近门口,问了一声。迎面出来的是一个精瘦黝黑的妇女,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你哪个?”
      “你好,我叫周蒙,是渭朴二院的医生。我来是通知你们,李老太目前在我们医院,时间不多了,她很希望能见你们一面。”对面的妇女半睁着眼,耐着性子听我说完,确定我收声后,她打开门让开去,冲着屋里头吼了一声:“老李——”
      于是在听到一阵妥协趿拉声之后,我见到了这个中年男子,一样黝黑和疲惫。
      我说:“李敢?”
      他点头:“啥事?”
      我压住心里的情绪,说:“你母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他挠了挠光秃秃的头,说:“知道了,我商量下。”
      我依旧不放心,挡住他即将关的门:“你会去的吧?”我期盼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管你什么事?”
      然后他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楚天轶开车。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来编辑短信。
      “你还是不死心是吗?”楚天轶用余光看了我一眼。
      我低着头,认真编辑:“嗯。”
      他笑了笑:“刚才我说就该大声喊,喊得整个村子都出来看,没准立竿见影。”
      我说:“我觉得他会去。”
      一边完成了短信,发了出去。无非就是告诉他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在到了渭朴需要我,随时都可以联系我找到医院和他的母亲。

      回去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们的话题里,总是逃不开周启。
      “周蒙,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楚天轶忽然说。
      “什么问题?”
      楚天轶说:“这样的日子,你还要一个人继续多久?”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其实,我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个问题。
      我故作镇定,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楚天轶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凝重地说:“我对你,你怎会不明白?坚持等周启,这样的日子,还有继续多久?”
      我呆住了,我知道楚天轶把我最不愿意的问题抛了出来。我,不知所措。
      “你一直逃避,不如我们一起面对这个问题,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你和周启的事我听了不少。知道这是一个对你刻骨铭心的人。可你知道你等了他多久吗?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就宁愿活在回忆里,也不愿意做出一点点努力往前走,这就是你,周蒙,这就是你每天在经历的事。”
      我默默点头,说:“我知道。我大概,就是不想努力。”
      我就是不想努力——忘记周启。
      他说:“你该醒了周蒙。”
      我说:“我很清醒。”
      他突然急转入下路口,然后停车。静谧的空气中有一丝火药的味道。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周启死了呢?”
      ……

      我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不安和委屈,泪水不争气地低落。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跟我说,周启死了呢?樱子、肖队、医院的领导,赵医生……可是你,楚天轶,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你,你却也和所有人一样说同样的话……真的没想到,连你也是一样……”
      大概是看到我崩溃的样子,原本的目光如炬终于柔和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我。我万万没想到,我在他面前,哭的像个小姑娘。

      他就此打住不再继续那个话题。也许只是等待下一个时机重提。

      周蒙,我对你,你怎会不明白?你却坚持等周启。
      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久?

      “周蒙,我爱你。”
      ”试着接受我,只需要一点努力,好吗?”

      对不起楚天轶,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没有把握。

      我向车窗外的天空看去,乌云沉重地翻滚,浓密地压住整个天空,景象甚为阴郁可怕。不多时,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坠落下来。
      我平静了许多,楚天轶将车子重新发动,在瓢泼大雨中缓慢小心地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然睡着了,只觉得有暖气一丝丝喷着。
      “周蒙,醒醒。”
      有人叫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然四周是一片漆黑。
      等到我终于看清了一个人影,胸口便开始不由控制地疼起来。
      我一下子扑过去抱住那个人,动作不大却很坚定很快,仿佛一瞬间眼前的人就会消失。身上披着的一件衣服滑了下去。
      我知道我可能还在做梦,一个不愿醒来,苦苦纠缠的梦。
      然后我不停地说:“周启不要走……”
      对方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
      “周蒙,我是楚天轶。”
      一阵彻骨的凉意使我条件反射般将身体抽离回来。
      我依旧坐在副驾驶位上,身上滑落的是楚天轶的外套。半梦半醒的我不知迷糊了多久,原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幽暗中只能看到他黑色的瞳仁闪动。
      “到了吗?”我问。这时我才感到有些头痛,恐怕旧疾要犯。
      “嗯。”
      楚天轶说:“不送你上去了。今天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接着和楚天轶道谢、道再见,我终于回到了家。仿佛经历过一段很漫长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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