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朴少年往事

作者:DemiDe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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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蒙:难过的时候要微笑,不要掉眼泪


      那年春天,在襄城已经参加工作两年的周启调到了渭朴公安局,而我,在实习了八个月之后也开始在明北二院工作。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在两地,靠打电话和发短信保持联络。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变得有些微妙。常常像站在独木桥两端,桥身摇摇欲坠,明明能够看到彼此的脸,感受到超乎寻常的关心,却谁都不想打破了一池水的平静。
      大概是,哥哥妹妹的,叫的久了的后遗症,谁也不敢轻易跨出那一步。
      我和他也常常会在电话两头忽然没了言语,只是静静的想和对方空出一段独处的时间。我仿佛觉得他有话想对我说,但始终没有得到明朗的回应。
      十八岁以前我不曾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努力地成为一个会念书的好女孩。我的家庭背景让我深深地牢记这一点,无论何时都要自律自立,心智要单纯正直。可是在成长的某些时候,我偶尔也有过“叛逆”。比如,我喜欢上了周启,而且一直喜欢。我无法不承认,也无法去停止,我只是慢慢学会把感觉沉在心里,然后我努力先完成我应该做的事,那就是考大学。
      于是我依然走着我的路,在校园里穿梭,在字里行间里日复一日摸索。我走的很安然,甚至应对自如,因为我知道,考大学是我唯一能靠近他的方式。大学的志愿几乎是没有悬念,爸妈一早就有打算让我读医,对于专业没有太多概念的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并且我坚定的相信我能做到,让爸妈开心。
      高三的那个冬天,我十八岁生日,值得纪念的日子。
      那天爸、妈在家给我过生日。爸爸虽然很忙,但是我的生日他几乎从不落下。
      那天我在蜡烛前许了三个愿:家人平安健康;顺利考上大学;告诉周启我喜欢他。
      我的三个愿望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念出来,念到最后,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脸有些微红,我想红彤彤的蜡烛光很好地替我掩去了。
      我们吃了蛋糕,还给邻居送了一些。我回到家的时候,接到周启的电话。
      上一次追着公交车见了他一面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他记得我的生日,这也是他第一次和我说,他记得我的生日是在11月24日。
      在他快要挂上电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叫他等一等。然后我听到自己一阵重过一阵的心跳。
      没事,我忘了。我说。
      他在那头温柔地笑,然后说了再见。
      急速的心跳还没有缓和下来,我知道,我刚才差一点就告诉他,周蒙喜欢周启。
      但是我不能,我要考上大学之后才告诉他,这是我许的愿望。
      所以周启,无论如何,请你等一等我。即使我不够好,不够你喜欢,即使你有一天遇到了真正令你心动的女孩,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鼓起勇气,告诉你,在那些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我曾经那么喜欢你,很多年。
      后来,上天和我开了三个玩笑,我的三个愿望,陆续破灭。
      我爸爸在我高考前夕牺牲,我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我也没有和周启表白。
      一切都没有顺理成章地进行,如何让习惯了顺理成章的我去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
      我和妈妈在局里领导的陪同下去医院见了爸爸最后一面。妈妈靠在我肩上,脸一直捂着眼睛,呜呜地哭。那声音凄绝,好像把心撕开了一个丑陋的口子,血液汹涌地流遍身上所有的伤口。
      我站的笔直,几乎不能动,唯一能转动的眼睛里像溃败的河堤。然后我喊出了那一声令我失控的声音:爸爸——我不断重复着这个声音,拖着长音却因为不够气到后面就断了。我不停地叫,不停地叫,我知道我叫不醒他,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能当着他的面叫他。
      我从来都知道,我是一个极容易受伤的人,因为我不曾受过任何强烈的伤害,所以缺乏抵抗挫折的能力。爸爸去世,给我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打击,然后我就病了。
      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当时的我不是那么脆弱,允许自己一病就病在床上不起,那么妈妈就不用为了照顾我操心操力。我还是像一个富庶的孩子,挥霍着来自家庭的关怀,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宠的孩子,被娇惯着长大?我害怕的,何尝不是我将永远失去来自优越家庭的荣宠?我害怕不过是因为我自私,和习惯了自私的天性。只是我自己不承认而已。
      我想到了周启,我终于明白他的心情。我也想切断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然后找一个角落,想哭的时候就哭,想发呆就发呆,默然就默然,就是不想被人看见。
      我瑟缩在被窝里,时而冷的骨头都要抖碎,时而热的全身出满冷汗,在空气中慢慢被蒸发。然后我开始做梦,我梦到我还是一个又瘦又矮的女孩模样,个子不过到爸爸的腰,爸爸举着老式的傻瓜机不停地给我拍照,我不停地跑啊跳啊,很开心,最后精疲力竭地趴在他的背上,他宽大的背很温暖,是我很久很久没有触碰到的,在梦里却如此真实。
      我做了很多个梦,梦境交织穿插,凌乱不堪,像把我所有的记忆都抽了出来。
      我还梦到爸爸难得在家吃晚饭,我跑到楼下去买烧鹅,爸爸吃的很快,呼啦呼啦地扒饭,我也扒的很快,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吃的这么快,一会嘴里就塞满了东西,动惮不得。我僵在那里,才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眼泪,流到饭碗里,像一个湖。
      还有一个梦,是不真实的。梦里,我偷偷告诉了爸爸我喜欢周启。爸爸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反倒笑笑说:“哦,小启啊,他是个不错的孩子。然后略带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不过,你要上了大学才能谈恋爱——”
      这正是爸爸一定会对我讲的话。
      然后我很开心地笑着,答应他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我答应了他,可是他将再不能看见。

      病的那几天,我不是所有时间都神志不清。只是有时候明明清醒,我也假装痴呆,任由妈妈多么心痛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就是目光呆滞陷在自己的空洞幻想里。我期待时间会慢慢治好我,可是时间没有等妈妈。
      那时候的我当然没有看到妈妈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没有精神。我更没有看出来,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撑着,透支最后一丝力气。
      高考没有带给我转机,我在最后一场考试中倒下。内心忽然很平静,觉得这一切像是要结束了。但我的意识告诉我,这还没有结束,这唯一的一次机会,我让它从我手中流走。我倒在桌子下面,四周忽然变得闹哄哄的,然后我感到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到空气开阔处。风在耳边在脸颊上拂过,轻柔地安慰。肠胃经历着大幅度的痉挛和疼痛,我只有默默地忍受着。在人们的嘈杂和慌乱中,我看向头顶蓝的发白的天空,我想起了爸爸,和我做过的梦。

      “爸爸,我真的支撑不下去了……你以前说过,蒙蒙要变得很坚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坚持下去……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了,因为你不在了,我就没有了力量……
      高考完之后,我变得百无聊赖,窝在家里大门不出。妈妈去学校上班,我就在家里整理东西,整到一半,我就会躺在床上昏沉地睡过去,一睡就是一下午,茫然不知。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从妈妈的单位打来,通知我她上班时晕倒。我想都没想就冲下床去,光着脚撞到四角桌子,剧烈的疼痛使我连发声都忘记了,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原来我头重脚轻根本看不清东西。我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就向医院赶去,到的时候,我妈已经住进了病房。
      医生诊断为重症肌无力,加上精神上的重创,体力不支晕倒。
      我一直以为妈妈只是身体不好,有些虚弱,但我不知道她有这个病。病房中的人都走了之后,我趴在床上哭倒。妈妈还在安睡,我只能蒙住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一个松懈就会掉进万丈深渊。身体的悬空感让我第一次觉得孤立无援,无处声援。双手紧紧攀住岩壁,却逐渐地失去力气,快要掉下去。
      我恨自己,竟然一丝丝都没有关心过她。我的伤心,难道不是她的伤心吗?我不闻不问,好像全天下都欠了我一个理由似的,任意支配自己的情绪,却拖累了妈妈。
      妈妈在病床上辗转醒来,我马上恢复成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喊她。没喊两声,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只是低着头,满怀愧疚不敢看她。
      妈说:“傻孩子,别哭。妈妈很好。”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有底,不知所措说:“妈,我打电话找周启吧,他至少——”
      妈妈艰难地摇头,使我不得不住口。我在她眼中分明看到了异样的疑难,像是为了隐瞒什么而不自觉地掩饰。
      我问:“为什么?”
      她只是说:“别打扰小启。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觉得没道理,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妈像使尽了全身力气那样,精疲力竭地伸出一只手,摁住我的手,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力量,像一片没有重量的云盖在手背上,随便就可挣脱。我惊住,此刻才真正相信了她得病的事实。
      她摁住我的手,说:“不可以。”
      我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那里面透出那么坚决的态度,使我无法驳斥。我只有点头答应她。我说:“好,我不告诉他。但是,你必须听医生的话,留院观察。”
      我顿了顿果决地补上一句:“我能照顾你。”
      她听着愣了三秒,然后微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抽了抽鼻子,觉得有些冷。我把她的手放进被子,再掖了掖,然后看着她又睡着过去。
      快晚上八点的时候樱子来了,给我送来几件衣服和其他用品。我很感激,我真的分身无暇。我们在门口走廊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什么,嘱咐她我妈住院的事暂时别让周启知道。
      她的表情和我当时一模一样,也问我为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我说:“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她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送走她之后,我在过道里站了一会。
      夏夜的风从一道开着的窗户缝时不时吹进来,竟然令人感到无比温暖。我拿出手机,不自觉地点开了联系人一栏。我几乎不用背记,就能熟练地推动上下键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我的手指停留在绿色荧光键上,使了好几次劲还是落不下去,最后啪一声关上手机。
      我真想拨通了这个电话,我想让他知道,我现在很难过,身处绝境,孤立无援,我需要他的出现。我没办法像妈妈那样为他着想,我只想这一刻他出现,即使只是远远看见他,我就会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一个依靠。只有他,可以让我感到有一股坚强的力量,其他任何人都不行。仿佛就是这样。
      我在窗边过道站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做。

      我终于明白,他不会出现。现在我唯一要做的是收起脆弱,好好照顾妈妈。

      妈妈的情况好转了,只是觉得累,一直想睡。我向医生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不会危及到生命,只是得慢慢修养,以后再不能干累活。
      我心里总算安慰了一些。
      高考榜下来了,我早有心理准备。心里难受,但却也变得平静。虽然不能进入理想的大学,但起码可以离妈妈近一些。
      我轻松地告诉妈妈这个消息,妈妈忽然安静,末了说了一句:我想睡一会。然后就背过身子去,一动也不动了。
      我心里有一丝酸酸的疼,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东西,甚至最重要的人,我们现在拥有的就只剩彼此。我帮她掖好被子,跟着走出房间。

      我走到楼下的花园想透透风,却发现整个园子一个人都没有,静的发慌。我在一处石椅坐了下来,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拿出手机,淡蓝的荧光屏显示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那还是一张我只有五岁时候照的全家福,我用手机翻拍的,模糊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那是很幸福很安然的微笑,怎么我们一家,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不觉,我又翻到那个名字。我怔怔的看了很久,好像透过这个名字,我就能看到他。
      我已经许久没有和他联系,这个感觉,就像两年前他不再和我打任何一个电话一样,陌生又遥远。
      我忽然很想给他写信,可是手边没有纸笔。忽然想到手机有录音的功能,我打开录音机,开始想我想说的第一句话:

      “哥,妈妈住院了,医生说她有重症肌无力病。我一直照顾她,她不让我告诉你。”
      “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一定是没时间,不是忘记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听到自己的抽泣。
      我按下delete键。深吸一口气,明白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怨自艾,是我现在最大的敌人。
      所以周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在有过最脆弱的时候,却不敢告诉他。于是他不曾出现,也不知道我在那一刻多想念他。

      母亲在一个星期后出院,精神状态恢复的不错。只是学校的工作她不能再胜任。这样也好,她可以在家做些轻体力的活,我也更加放心。
      我和周启又取得了联系,原来整个暑假他去了山区实践,环境恶劣,纪律严格,因此他没来得及通知到我们。
      他在电话里问我们好不好,我笑着说我们很好。
      事实上我是真的觉得很好。自从爸爸离开我们以后,这大概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妈妈身体好转,我从未如此深刻体会到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因此我倍加珍惜。我开始上学,学业对我来说并不繁重,我甚至想着也许也是一种福气,让我能留在妈妈身边陪伴她。
      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我实在不应该再沉浸在伤痛和颓废中,我已经冒险差一点连妈妈都失去,我不敢再放任自己无视其他人的悲伤。
      于是我说:我们很好。
      对这个世界,我曾经疑惑、怨恨和不解,但却让我不得不屈从,说服自己应该学着宽容、大度和满足。
      我告诉他我现在在离家近的医大念书,没事的时候,转两次公交车,就能回家陪陪妈妈。
      我轻松的说着,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我,和他之前认识的已经不一样,甚至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短暂的静默过后,他叫了我一声:“蒙蒙。”
      他的嗓音似乎比以前更加低沉厚重,我猜在山区度过的一个夏天,他一定被磨砺得粗糙了也结实了,因此连声音都像是被沉淀过的重金属感。
      可我听他这样叫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我“嗯”了一声。
      我静静地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似乎离我很近很近。

      “你到底好不好?”他的语气很凝重,我被问住了,眼泪强留在眼眶里打转,很艰难呼出一口气。
      他到底还是听出了不对劲。
      我只有十八岁,可我感觉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像经历了一生那么漫长。我不知道我对未来还能有多少期许,我不敢再有奢望,我只要现在这样,平平安安的就好,我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在我的小世界里,我遇见他,喜欢他很久,然后确定自己是爱他,最后我接受自己只能平静地看着他,那也是一种拥有不是吗?
      只是为什么这种感觉,像碎了一地的海棠花,凄绝的余味飘在空气里,不肯离去,可最终还是离去。花期短的不够追忆,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我久久不作答,周启在那头等,我努力在无比悲伤的时候挤出一个笑容,假装没事地告诉他:“我很好啊,我要去忙了,哥,我挂了。”不等他说任何话,我便重重地扣上了手机,泪水奔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挂了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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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一个人最大的爱,是即使自己很难过,也只让他看到自己过得很好。
    从小到大,周蒙依赖了被爱被保护的感觉,第一次将眼泪留给自己,不让周启看见。
    因为,她是那么喜欢周启啊,那么想让周启放心啊……
    女生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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