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朴少年往事

作者:DemiDe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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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樱子:我的母亲(2)


      时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夏天。
      那天我和周蒙吵架了。原因是周蒙认为我对外婆太过不尊重,而我不负责任的几句话,也伤到了我们彼此的友情。
      我从周蒙家疯狂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我在街口等了一会天开始下雨,我无处可躲,最后只好打了一辆车,回了外婆家。
      周蒙和我一样倔强,我们开始彼此不说话。
      然后,年级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男女混合长跑比赛。我的体育素质一直不错,自然成了种子选手。长跑的规定是每班出十男十女,接力跑完,用时最少的班级获胜。
      对比赛来说我只是其中一环,本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比赛前夕我忽然发烧。
      在比赛那天,班主任坚决不同意我上场,苦于寻找替补选手的时候,我看到周蒙站了出来。
      我讶异,我没想到,一向文弱的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勇气。
      但我们之间还在冷战,连眼神的交流也是若隐若现。
      我看到她站到第一棒的位置,神情紧张,不断跑跳着放松压力。我知道箭在弦上,她必须跑上跑道了。
      我忽然跑过去,不由自主地冲她喊了一声:周蒙,加油!
      她听到声音,急急地回头看我,然后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在终点接住了她,她的成绩很好,出乎我的意料。她倒在终点精疲力竭,全身都浸满了汗水,我们架住了她才没让她瘫在地上。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话不成话,气喘吁吁地说:“我跑的快吧……我每天……都在……练习……”
      我忽然心里一阵热,我想起我曾经带着她跑八百米,那时候临近达标测试,一向体力不够的她紧张得如临大敌。我告诉她,只要每天坚持跑四圈,一个星期后,就能考及格。我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话,真的坚持到现在。
      我和几个女生把她搀扶到边上的草场,开始帮她解除腿部的酸楚。
      我看到她没有一丝力气,躺在青青的一片绿草中,仰头看着天空,傻傻地笑着。我也跟着笑。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没事了。
      年少轻狂的我们,从来彼此就没有真正的怨恨过对方。我们只是还不能够体会珍惜这两个字的含义。
      那天放学,我们一起走。
      走着走着,周蒙忽然问我:“樱子,你额头受伤了吗?我看到你这里有一个疤。”
      她说着拿手指指自己的额头,相应的位置。
      我下意识往下拉了拉刘海,去遮住那个丑陋的伤疤。
      我含糊地说:“没事。”
      周蒙还是心细地发现了,看出了端倪。

      我偷了妈妈钱包里的钱,带着我所有的行李一路打车回到我原来的家。我忧心忡忡走上自己家门,却发现这道门已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扇。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始相信母亲说的话。
      我不甘心地摁门铃,一遍一遍,突兀地回响。
      ……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陌生的女人,用焦躁的神情望着我。我偷望门后的世界。我问:“李清山在吗?”
      女人撇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李清山是谁?”
      我几乎要哭喊出来:“李清山……!就是住在这里的李清山!”
      女人对我的吼叫丝毫不动容,她就像一大早看到一个晦气的影像。她冲房里喊了一声,一个中年男子步出——我定睛看,他不是我父亲,我不认识他。
      “你找谁?”
      中年男人披了一件外套,像刚从睡眠中醒来,干涩地问我。
      “我找住在这里的李清山。”
      中年男人淡淡地说:搬走一年多了。
      “搬去哪?”
      “不知道。”

      “砰”——门关上,代表着它不会再向我打开。

      我超乎寻常地安静。连我自己都害怕。我默默地走下楼,抬头望了一眼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然后拉起我随身携带的箱子离开。
      我回到陌生的大房子里。我没有哭,没有闹。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回到大房子的时候,家里头很安静,令我以为一个人都没有。
      我看到了客厅里那部电话机,我忽然飞速冲过去,跪在那里,开始拨所有我能记起的号码。
      我爸爸的手机号,我还清楚记着。
      我开始拨,一个键一个键,按错一个,我就掐掉电话重新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拨了第二次,依旧是那个机械的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呆坐着,仿佛像吞了一个铅陀,只觉得浑身沉重,无法呼吸。
      没来由地,我被一个力气推搡了一下,抬眼望去,我看到那个曾经恶狠狠瞪着我的眼神。
      我记得那天我妈给我介绍说:这是你葛玲姐姐。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的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从一开始就这么害怕葛玲,我曾经跟同龄的男孩子都打过架,为什么我会害怕她。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处在这个大房子里,从迈进来的第一天,就像一只被圈禁的羔羊,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她说:“谁允许你碰我家的东西?”
      她的语气和目光,把我看成一个小偷,使我感到屈辱。
      我不理她,试图继续拨那个无望的手机号。
      然后,她踱步过来,一只手大力地压住电话,说:“滚、开!”
      我不知为何,没有任何反诘的力量。正如我所说,我们是羔羊和屠夫的关系,羔羊应该怎么反抗?谁都没有教过它。
      但我懂得什么是侮辱,当她伸出手重重地往我身上推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地羞辱,我嘶吼着说:“你别碰我……!”
      她凶着脸,拿她粗壮有力的手不断推我、打我,一下比一下重。
      然后我听到了,一句我从没听过的难听的话,那句话,彻底摧毁了我心里最后一道屏障。
      她说:“我碰你怎么了?……你就是个贱货,和你妈一样!……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贱货!”
      我脖子上的青筋剧烈跳动、我的全身在不断颤抖,她的话比任何一个肢体上的打击都要丑陋地攻击我的心房。我被她推搡着,扭打着,似乎忘记了疼,我呜呜地流出眼泪,那是我唯一的反抗,恐惧笼罩着我。
      我试图去反抗落在我身上的力量,我的手碰到她的,就会被她扭得生疼而失去力量,我不住的说:“你乱说……”
      她说:“你去死吧……”
      我彼时不知道,其实那些话,都是葛玲的妈妈平常说的,她耳濡目染学了去,变成她最厉害的武器。
      我被她掐住脖子,气透不上来,她的力气那么大,我不住地怀疑,这么小的年纪,这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感觉我真的要被她弄死了……
      我用仅能发出的声音喊出两个字:“妈妈……!”
      我的手和腿有限地挣扎,被她压地死死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手上何时抓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抡起手臂向她砸去……
      掐我的力量终于松了几分,我死里逃生一般呼吸着大口的空气……
      我用余光去看她,才发现她丝毫未损……而是默默拿起了我刚才用来抡她的东西——那部电话,然后向我靠近……
      我感到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我痛得失去知觉,痛得眼泪狂乱地坠落……然后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我四周的空间……温热的液体从疼痛的地方汨汨地流出……
      我趴在地上,坚硬而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光亮地映出我此刻的伤痕累累……
      我明白流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我在地板的反光里清楚看到了我自己……
      我觉得,死亡在靠近……我觉得,我正在死去……
      我没有遐想,我只有口里轻声念着我以为能庇佑我的最后的保护咒:妈妈……
      就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我好像出现了幻觉……我仿佛看到我妈妈的房间门开了,走出一个清瘦柔丽的身影……她来到我身边,仿佛能解除我的痛楚……
      是我最后的哀鸣得到了回应吗?……

      我醒来的时候是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已经从医院包扎完回来,躺在我妈妈的怀里。
      我挣扎起来,头晕得厉害。
      我的第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原来我还活着。妈妈感觉到我在攒动,她轻声地抚慰我:“休息一会吧。”
      我期待着能从她口中再听到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没有再多一句关心的话。甚至不想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委屈。
      我把头艰难地挪开,靠在冰凉坚实的玻璃窗上,我开始流泪,拼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过分抽动。
      我问自己,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没有失忆,我清楚得记得我昏迷后发生的一切。我记得有一个温柔的力度把我抱起来,手按住我头上的血窟窿,我知道她是谁。
      我情愿那不是她,那个最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不是她。
      她应该不在家的,她应该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我被葛玲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她出现在我身边保护我……可当她真正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错了,她出现的时间点,彻底让我心沉到谷底。
      我忽然觉得她很厉害,明明一直都在家,她怎么可以一直在房门后面,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我低估了她,或者,我从来未曾真正了解我的母亲,原来可以这样隐忍,至亲生女儿不顾。
      如果她连我最开始那声嘶吼都没有听见,如果她连葛玲对我暴力相向时候的粗言秽语都没有听见,她是如何在最后一刻,几乎归于平静的时候出现的?
      她终究不能坐视不理是不是?她终究要出来看一看,自己的女儿到底血流尽了没有……
      比这更绝望的事实,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于是我决定不再叫她,因为她不配。
      伤心过后,没有可伤之时,剩下的是仇恨。

      我在那个大房子里,噩梦里煎熬了三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去了寄宿学校,我可能一天也无法待下去,随时会毙命。不用谁谋杀我,我自己就先崩溃而亡。
      那件事的最后,我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掉的伤疤。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不单只是容颜上的毁损,更是我心灵的重创。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天,我趴在地上,血流到我的眼睛里,我在血光中,看到我的妈妈,冷静地从打开房门,缓缓走出,没有争辩,没有心痛,没有一丝抗争,只是默默把我抱起来……
      她带我上医院,然后又把我带回那个令我受伤的现场……
      她没有为我审判,没有为我争取公平,甚至没有在我面前,流一滴心疼的泪水。
      妈妈,她难道不是应该声嘶力竭地推开那个对我施以暴行的人,然后狠狠把我搂在怀里吗?
      妈妈,她难道不应该不顾一切冲过来,像害怕从此失去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声的哭喊,呼喊她的灵魂吗?
      妈妈,她难道不应该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不知疲倦,看着我睡去,又看着我醒来吗?

      哪怕她只是哭一声呢?我也会把这当成被爱的证据,证明我受的伤,我承受的痛,我心里的疤,是妈妈为我哭的理由……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道疤,我等待的正义没有来,我等待的审判没有来,我被带回那个令我流血的地方,黑暗的地牢。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所有的人用虚伪的笑脸,对我说:你看,这只是你的幻觉……不要停留在幻觉里……
      可是我摸到我额头上的疤,我的心不再向她展开,她只是一个虚伪的女人。

      我走进房间,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绝望地明白,当这扇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那个人不再是曾经的李樱子。从前的李樱子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仇恨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是我这些天以来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在梦里,我、周蒙、外婆,我们坐在外婆的院子里。外婆不再是一张古板的脸,她变得温和慈祥,我在梦里和她无所不谈,相交甚欢……我渴望有人对我付出关怀,从来都是这样,却忘了这首先,需要自己先付出。
      我还梦到周启,他站在一棵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叫他。
      他回过头来,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说:“樱子,你回来了?”

      回来……

      渭朴……

      我要回渭朴……

      三个月后,我带着我所有的行李,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终于回到了渭朴。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渭朴才是我的家。这是我一直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
      我后来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周蒙这段经历。我告诉她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平静。倒是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初中毕业生,周蒙的父母健在,当然不能体会痛中之痛的感觉。
      在空无一人奉天图书馆,我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谈着我过去不愿谈的过去。我也从未想过,我会有一个这么交心的朋友,我愿意和她分享我心里最幽暗的一面。
      她瞅着我额头上若隐若现的疤,叹息说:“樱子,你真坚强。”
      我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个苦涩的笑,我说:“如果有人能让我依靠,谁会想变得坚强?……其实,无坚不摧一点都不好,有时候我都忘了,我只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

      后来,我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隐隐约约快醒转之际,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动作轻慢无声。
      我想那应该是周蒙。虚着眼偷看了一下,竟然是周启。
      我的心一丝悸动。很久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
      他不知道我已经醒了,给我盖上衣服,怕我着凉,我想。
      我偷偷地看他,只见他轻声走向与我隔着两张椅子,睡熟在一旁的周蒙。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周蒙懵懵地醒来。
      周启对她做了一个外出的手势。周蒙会意,接着望向我这一边。
      我赶紧闭上眼假装睡着,直到确定不会被发现我在看时,周蒙已经跟着周启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仅用眼神和手势交流。
      暗暗的,心里暗暗地生出一种失落。这一件衣服,也是因为我是周蒙的朋友而得到。

      我一直担心的是我告诉周蒙之后,我会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一直以来,最看不起我自己的还是我自己。事实是,我不仅没有失去她这个朋友,反而越来越好。我知道我将比我以往任何时候,更懂得珍惜。
      我离开之后,我母亲再没有到渭朴来。她只是打电话来,先是说很失望,然后就开始说对不起我之类的话……那样的电话,我接过一次之后,再没有听第二次。一个不再露面的女人,她已经很好的说明,在她心里,她选择那样的生活比她的女儿更重要。
      她说,我现在还不懂她的难处。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容身之处,她不会再放弃了。她说我还无法理解,一个女人,面对种种生活的困难,是多么需要一个坚实的力量去支持她。
      我说:“你至少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来爱我。母亲,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的女儿离开她的身边的,更不会看到她受到伤害而隐忍不发,她隐忍,竟然是因为她害怕失去现在这冠冕堂皇的生活!她的女儿,竟然不够天平上的筹码……”
      她不再说话,她只是低声抽泣,说:“樱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所为。”
      我回答她:“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到,你当年犯下了是多么可笑的错误。”
      我说:“从此,我的生活和你无关,我再也不想见你。”
      我交代地很清楚,没有要补充的。除了我很想失去理智地冲她嘶吼,但我知道我不要那么做,就可能把我们的关系撕得粉碎,像破碎的心灵,难以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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