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套情歌

　　沈衬姗站在公司顶楼俯视下面的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她越发眩晕才收回目光，眺望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那一年，楚钰就是在这样高到令人窒息的地方轻轻一跃，沈衬姗清楚的看到她脸上绝望的笑。

　　她曾说：“这世上总有人是易碎的瓷器，而有人却是钢化的玻璃；有人是昂贵的葡萄酒，有人却是廉价的葡萄汁；有人是街边小摊上的烤串，有人却是高级餐厅里的牛排。人的命运，不是完全无法扭转，只是我真的没有当初的信念了，我害怕在拥有金钱同时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然后她在猝不及防的瞬间完全失去力量，埋没在凌晨时分的黑暗中。

　　最近沈衬姗带领整个团队为公司拿下大项目，熬夜加班近一个月后终于等到准时下班集体撸串的光明日子。小吃街上，浓郁的市井气息仿佛让她回到和楚钰共同拥有的学生时代，即使拼了老命喊着要减肥也抵不住美食的诱惑，把美丽的梦想和未来抛在一边。

　　沈衬姗喝了几杯酒酒醉得不行了，却还嚷嚷着再来两瓶。同事们看不下去，索性作鸟兽散，她被塞进一辆出租车里。

　　“去哪？小姑娘。”

　　“去死行不行……”沈衬姗尽力缓过神来，“华兴花园，对不起，是华兴花园。谢谢啊。”

　　司机大叔可能是想起自己的女儿，避免不了唠叨两句：“姑娘啊，出门在外要有点警戒心，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多危险，父母会担心的。快到了，你自己可以吗，还是打个电话叫人下来扶你？……”

　　沈衬姗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的风景，仿佛自己正和灵魂深处所有的平静恬淡相向而行，她觉得心里的世界荒芜而绝望。车子缓缓停在小区门口，她慢悠悠地下车，缓缓地踱步，享受凉风习习的夜晚，殊不知危险的靠近。

　　她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他就被拽到路灯明媚的地方。定睛一看，是对门的那个男人，他此刻眉心微皱，正用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在撩动她的心弦。沈衬姗也毫不畏惧，直视他的双眼。

　　男人向周遭望了望，压抑着怒气开口：“不是有男朋友吗？干嘛自己回来，还喝醉了，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尾随你啊！你是不要命了是吗？！”然后他又拽着她兜兜转转才把她送到家门口，“钥匙，我送你进去。”

　　沈衬姗酒醒了大半，抬起手晃了两下，自己掏出钥匙，然后弯下腰使劲想把钥匙插进去，那男人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她，直到她打开门又关上门。这一次，她不想说谢谢。因为她希望这是他和她之间独特的纯粹的情感表现，而绝非完全出自他内心的善良所为，仅仅是一个举手之劳。

　　沈衬姗打开灯，打开电视，带着夜晚特有的孤独感靠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站在门外的林浩听得一清二楚。

　　林浩追寻着沈衬姗的踪迹走过了十年，十年前他记得她，十年后他还是记得她。可是，十年前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忘了他，十年后她也还是记不起他。这并不公平，他也要让她惦记他，让她把自己镌刻在生命的每个角落里，走到哪里都无处可逃，所以他忽视她又保护她。
　　他爱她，比十年前单纯的喜欢来得更深刻。

　　十年前，他和她同搭一辆公交车上学，司机一路飙车一路骂脏话的日子他已经习惯。只是有一天司机一个急刹车，仅仅几秒他看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抓紧扶手，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贴在椅子上淘气男孩的额头上，好让他不至于磕在前方座位的椅背上。这个动作他记了十年，后来他把崴了脚的她送到了医务室，他们从此再无交集。某天他在学校门口向她挥手打招呼，她毫无回应，他才明白他早已是她生命里路过的风景。

　　后来她从学校的艺术班转到文科班，把落下的功课一点点拾起，成为学校的尖子生。他偷偷在学校的志愿榜上找她的理想大学，顺着她的人生轨迹和她去了同一座城市，上了同一所大学。直到她因学业优秀获得出国深造的机会，他才彻底绝望。或许，命运就是如此。

　　再后来无意中听到她回国的消息，他又振奋起来，生命里那只剩几缕青烟的星火又开始复燃，即使那时他创业未果只要每天想起她，依然干劲十足。

　　直到有一天，他的努力终于在无尽的黑暗里迸发出烟火般绚烂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在同学会上再一次听到了关于她的消息；几经周折，他从一个留校任教的学姐那里打听到她的住址。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以高价帮房东赔偿违约金才终于租下了在她对面的那个屋子。

　　看到她的那一天，他才明白，老天爷要他兜兜转转才等来这一天的原因。

　　他抓住每一个与她见面的机会，早晨睡眼惺忪因忘带资料及急忙忙的她，周末懒懒散散只吃泡面的她，熬夜加班拎着宵夜的她。每一次遇见，她都露出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向他招手。他抱着以牙还牙的报复心态忽视她冷漠她。知道她说谎隐瞒独居不易的事实却更心疼她，听到她亲口承认有交往对象的事实又无法平静地对待她。她总对他说谢谢，殊不知他没有那么多空闲去参与她生命里许许多多微妙的她自以为是的他人的举手之劳，他只是爱她，比十年前更爱她。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她的门前。

　　沈衬姗凌晨五点被电话吵醒，才从沙发上立起来。

　　在万籁俱寂之中，电话那头的人用平静的语气向她宣读了来自死亡之神的召唤：“沈小姐，就在刚刚谢韵清女士因肺部感染去世，麻烦你到医院来一趟。”

　　沈衬姗慌了神，眼泪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湿了脸庞，她跑到书桌上收好那本日记，夺门而出，拼命按着对门的门铃，时不时用手拍打着门。

　　林浩以为是哪个酒鬼发酒疯找错家门，打开门却惊讶地看见沈衬姗狼狈不堪的脸，“发生什么事儿了？别急，我先拿件衣服给你套上。”没想到沈衬姗拉住他的手：“能不能先送我去第一人民医院……我……我不要衣服……快点儿！……”到后面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

　　林浩没时间犹豫，握紧她冰凉的手，仿佛要带领她逃离地狱一般带她到地下车库，一路上他尽量加快车速，但看着她畏惧的神情又忍不住稍稍减速。

　　车刚刚停下，她就疯了似的跑出去，凌乱披散的长发仿佛被飓风吹拂着。林浩停好车也赶上她的速度，和她一起站在妇人面前。沈衬姗看着维持谢韵清生命的仪器一件不剩地被关掉，她的恼怒她的悔恨仿佛快把她逼上绝境，她终于明白恐高的楚钰为什么会从大厦上纵身跃下。

　　“谢阿姨……我付得清医疗费真的我付得清医疗费……你别走……楚钰都不要我了你也学她……你知道你就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依靠你还离开我……”她所有的话被阻塞在呜咽声中，只有默默闭上嘴，忍住眼泪。她从包里拿出那本日记，那是楚钰的日记，她一句一句念给她听——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享受芭蕾带给我的愉悦，在旋转的时候我永远可以想起妈妈欣慰的笑脸和姗姗宣示着跳上世界舞台的誓言，所以难过的时候屈辱的时候我就会踮起脚尖旋转起来，仿佛它是一种凝滞时光的法术。妈妈，我很抱歉，我使用了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手段来为你的生存争取机会。我以为只要有了这笔钱，我和你未来的幸福就还有希望，可是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忍不了别人嘲讽的话语，厌倦自己虚伪的面孔，所以我先走了。如果你还能醒来，姗姗会陪着你；如果你不能醒来，我会在梦里陪着你。只是无论如何，都请你幸福地活到最后一刻。不要因为我的离去怨恨姗姗，因为她和我一样爱您。”

　　“阿姨……阿姨……请你和楚钰一定要幸福。”

　　沈衬姗竭尽全力冷静，然后拨通家里的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往家里打电话。

　　“妈，你让爸接电话。”

　　林浩看见她冷静得可怕。

　　“爸，往后的日子你都不会好过了。谢阿姨去世了，我会一辈子恨你！一辈子恨你！我一直在给你机会，你一直都不说那句话。我相信妈妈的话以为你终有一天会忏悔，可是我错了。现在，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原谅你了，永远不会！我要你听清楚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就算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永远亏欠楚钰和谢阿姨，他们的命毁在你的手里，所有人都会记得。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爸了，我会把银行卡里所有钱转给妈妈，以后你们谁也进不了我家。”

　　沈衬姗感受到电话那头死寂的气息，她冷笑一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你偏爱弟弟我从小就没怨过你。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孩子，下了暴雨你挂了我的电话让我一个人回家，而你却去接弟弟回家。对，弟弟小，那你怎么不顺便来接接我呢？谢阿姨要不是为了来接我就不会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你总说谢阿姨和楚钰来路不明，低人一等，但对我来说在那一刻微笑着接我回家的谢阿姨却比你和妈妈还要让我感激。至于我的伤疤我的梦想，我不怪你是因为你至少还给我口饭吃让我活到现在……也许你会说你付的医疗费足以抵消你的罪，又或许你根本不认为你有罪，都无所谓……反正在我眼里，你是最肮脏，最低贱的。”沈衬姗故意放慢了最后一句话的语速，然后在最后一个字缓缓发音后挂断了电话。

　　她对父亲所有的容忍，到此结束。

　　林浩看着挂断电话的她逐渐崩溃，他从前只知道因为车祸她才放弃舞蹈特长，却没想到她心里藏着如此复杂的情绪和纠缠不清的痛苦。比起她，在幸福家庭成长的他似乎更幸运。在这一刻，他暗下决心，守护她包容她。

　　沈衬姗在长长的走道上放肆发泄着十多年来的泪水，她突然觉得死的如果是自己就好了。

　　林浩站在她的面前，五秒后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在渐渐亮起来的走道上，两个穿着睡衣相拥的人仿佛站在世界的尽头，用尽全力忘记绵长的怨恨。

　　沈衬姗听见他说：“我会保护你。”

　　她再一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黑暗里一丝光明浮出水面——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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