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之上

　　穆旋渊做了一个梦。
　　身为上界之人，也就是凡人口中的神仙，他不需要睡眠也从来不会做梦。
　　但他睡着了，几乎是不知不觉的。
　　梦中，他站在海边。脚下的沙子粗砺丑陋，天空是灰色的，海水也不够清澈。他就这么看着，朝远方望去。
　　数座冰山出现在海天一线的地方，冰山渐渐漂近，能看到冰山上不断有某一角轰然崩塌。一大块冰雪滑落到海里，然后彻底消融不见，只余浮动的冰山上突兀的锋利角峰。
　　数目庞大的冰山展现在眼前，不断漂近、崩落身上的某一部分。越靠近岸边的冰山越像扑向烛火的飞蛾。
　　穆旋渊就这么呆呆的站着、看着，冰山的断口处冰屑飞扬，对他似乎有莫大的吸引力。
　　冰山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冰雪做的宫阙、城堡、雕塑。他们在不断的崩坏、消失。
　　梦中的场景是沉默的，浪花拍岸却没有一点声响，大块的冰雪砸出水花，水珠无声地溅起、落下。
　　穆旋渊一直看着，心中放弃思考一片空白，直到他醒来。
　　入眼的是星汉灿烂，耳边海水涛涛，身下是细软白沙，穆旋渊一阵恍惚，几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然后他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似乎早已站在那里，而他一无所觉。那人的如墨长发披散在肩头，一袭红衣，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你看到了什么？”出现得突兀的男人问道。
　　若在平时穆旋渊根本不会回答，但男人的语气神态太过理所当然，就像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在对他的臣子发问，他自信所有人都会服从他，因此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准备好听到回答了。
　　穆旋渊果真如实回答了：“看到了冰山，它们在崩溃。”
　　没有拒绝，没有说谎，穆旋渊直觉无论耍什么小手段都会被识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打不过对方。
　　男人微微抬起下颚表示回应，周身贵气让这个有些傲慢的动作显得理所当然。

　　“穆祁离的儿子对吧，可愿与本座走一遭。”
　　穆祁离，冥界之主、穆旋渊的父亲，自他登基为冥帝后就再无人直呼他的名讳。穆旋渊不禁思索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介于这里是龙界，一个大胆的假设出现在他心中。
　　似乎觉察了他的想法，男人语调无波无澜地说道：“朕是祖龙。”
　　穆旋渊觉得一阵眩晕，传说中已经隐居很久了的祖龙、就连龙族都不一定能见过的祖龙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穆旋渊当然不敢说不，毕竟对方分分钟就能弄死他，忤逆一个强者对他没好处。但是穆旋渊还是觉得很疑惑，祖龙找他做什么？
　　祖龙显然不给他提问的机会，径自转身就走，长长的衣袍下摆拖曳出一道绮丽的弧度。
　　带着一连串疑问，穆旋渊赶紧跟上他的步伐，小心的落后了两步缀在祖龙身后。怎么说堂堂祖龙也不会刁难他一个后辈，就算真想刁难他也躲不过了，还不如跟上看看。
　　穆旋渊对龙界不熟，也完全不知道祖龙会把他带去哪。祖龙在龙族心中是值得尊敬爱戴的领袖，但在穆旋渊眼里着实冰冷的可怕，故走得战战兢兢，根本没胆子开口问去哪里。
　　这时他们走入了一个传送阵。祖龙抬起一只手，广袖一扫——穆旋渊刚从空间跳跃中回过神，就被一股力道推入一个池子中。
　　池子里也不知是不是水，七种不同的颜色交融在一起，泛着莹莹微光。但若能鞠起一捧来，就会发现它其实是透明的，和纯净的水没什么两样。
　　不过穆旋渊可没空欣赏池水，这水一接触到他就令他全身泛起疼痛。刚开始还能忍受，他忍痛想爬出水池，但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制。心知这是祖龙干的。可是为什么？池水是什么？为何来找他？祖龙究竟是不是想害他？一连串的问题袭上心头，疼痛来得更剧烈了。穆旋渊咬紧牙关，额头布满冷汗，一声不吭。
　　就在穆旋渊觉得撑不过去的时候，旁边传来祖龙平静冷淡的嗓音：“抱元守一。”
　　穆旋渊无他，只好照做。虽然觉得很扯，但还是在这个奇怪的水池里开始入定。
　　疼痛减轻了好多。
　　一股陌生的力量涌入身体，竟和他体内的某些部分产生共鸣。
　　丹田紫府都传来让人舒畅的感觉。
　　畅快没持续多久，穆旋渊的经脉在一寸寸断裂。经脉寸断的痛苦袭来，穆旋渊在入定中闷哼
　　一声。
　　经脉在断裂，也在修复。但往往刚修复完的经脉又会马上遭遇摧毁。
　　那股外来的力量在联合穆旋渊本身的力量摧毁他的身体，但同时也有一股力量在修复他，只是这股力量比起摧毁的力道来说太弱了。
　　祖龙在旁边看着，看着穆旋渊的七窍渗出鲜血。血落在池中，池水突然起了波澜。祖龙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穆旋渊的经脉一直在经历摧毁-修复的过程，修复的力量在逐渐增强，然后穆旋渊的体内情况趋于稳定。
　　醒来时，祖龙还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穆旋渊爬出水池，这次没人拦他了。
　　“您可以解释下吗？这里是哪？您对我做了什么？”穆旋渊没敢把自己的气愤表现的太过，但突遭无妄之灾，任谁都不会心情愉快，穆旋渊还能保持用敬语已经是态度很好了。
　　“这是化龙池。”祖龙只回答了他想回答的问题。
　　化……什么龙池？穆旋渊惊讶地瞪大眼。
　　有什么比他当了几千年冥界皇子，结果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其实是条龙更荒唐的事呢。但说这话的是祖龙，他身后刚刚泡过的化龙池就是最好的证据。
　　化龙池是帮助龙族血脉觉醒的地方。有些后裔血脉驳杂，龙族血统只占了一小部分，修炼能帮他们激发血脉的潜能，而化龙池能助他们洗去体内驳杂的血液。总之，化龙池只对有龙族血统的生物有作用，而且从化龙池里走出来的都是龙，有犄角有尾巴的真龙。
　　穆旋渊感受了一下，觉得经脉更广了，然后……就没了。
　　错觉吧。
　　“你体内的龙族血脉太过稀薄，而且冥界穆族的血脉占了一半，化龙池没法让你化龙。”祖龙难得解释了一大段。
　　穆旋渊还在消化信息量。祖龙又继续砸下另一个消息：“但是它可以帮助你拥有一部分龙族的天赋。”
　　当今九界，要说最强的非龙界莫属。龙族、凤族、麒麟族都是盘古开天后应气运而生的神兽，无论是洪荒还是现在，这三族的天赋都是顶尖的，让旁人嫉妒都觉得无力。如果不是三族繁衍艰难，子嗣稀少，哪还有其余八界威风的分。
　　而现在，祖龙亲口告诉他，他拥有了龙族的天赋！虽然只有一部分！巨大的惊喜砸中了穆旋渊。
　　但只瞬间他就冷静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萝卜加大棒，现在萝卜有了，大棒该落下了。
　　“你随时可以回去。”祖龙说完，转身欲走。
　　穆旋渊：“……”为什么不按照套路走？
　　“等等！”穆旋渊开口叫住了祖龙，“晚辈心中有诸多不解，您可否解说一二？”
　　祖龙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时辰未到。”
　　穆旋渊有些明悟，见祖龙越走越远几乎快不见了背影，又赶紧问道：“我能不能常来探望湛沧平？”
　　没有回答。
　　那就当默认了。
　　往后，穆旋渊果然如他所说那样常来龙界叨扰。
　　因他没法进入极北冰原，故次次缠着祖龙。祖龙不胜其烦，心道这小子怕是故意的。
　　那日祖龙的一句“时辰未到”隐瞒了许多，也透露了许多。穆旋渊明白祖龙拿他有用，不可能害他性命，所以行事愈发放肆起来，也是同时在试探祖龙。
　　穆旋渊不确定祖龙有没有通过血脉控制龙族族人的办法，但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测对方。祖龙想控制他，为了什么？为了掌控冥界吗？当今冥帝有一百四十八个儿子，祖龙凭什么认为他一个庶子可以登上帝位？况且祖龙连龙族事物都甚少过问，九界大会都从不出席，几乎是半隐居的状态。祖龙是否有这份野心，是件很值得存疑的事。
　　也许是想岔了，祖龙对冥界没兴趣。这个问题又绕回了原点。
　　灵丹妙药、奇珍异宝，这些祖龙还少吗？穆旋渊不觉得坐拥一界资源的祖龙会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
　　难道是为了他？
　　穆旋渊悚然而惊，虽然不仅没道理而且还没道理，但好像说得通。
　　他对湛沧平一片痴心，真的不想和祖龙扯上点什么，哪怕祖龙是湛沧平的老祖宗。
　　祖龙奇怪的看着刚刚还在他面前凑近乎的穆旋渊一下子就对他敬而远之，就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祖龙面上如神像般无悲无喜，心里却腹诽青春期的小孩就是看不懂，和那些半大的幼龙一样，善变的很。
　　穆旋渊特别想直接走人，但他实在想去极北冰原看看。哪怕见不到，能离他近些也好。只有获得祖龙的准许才可以。

　　穆旋渊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祖龙正站在一幅画卷面前，手握一支湘竹紫毫，挥毫泼墨下笔潇洒。
　　祖龙手腕不停，似乎没有听见穆旋渊的声音。但穆旋渊相信他是听到了的，因此等得极有耐心。
　　祖龙的笔下依稀出现了一幅月下梧桐之景，随着笔墨的加深，画面愈发明晰起来。
　　许久之后，祖龙搁下笔。穆旋渊不敢肆意打量，只是短暂地瞥几眼，见画面有大量空白，又不似留白，猜测这幅画作怕是未完。
　　祖龙转头，金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穆旋渊。
　　“想去冰原？”
　　穆旋渊点头，面有期盼。
　　“龙族禁地岂容外族进入。”祖龙语调平淡，干脆利落的拒绝。
　　“我不是有龙族血脉吗？”穆旋渊奇道。
　　祖龙似笑非笑，道：“你认吗？”
　　你是龙族，你认吗？
　　穆旋渊摇头，自然不认。说了实话的后果就是似乎无缘踏足冰原禁地。
　　祖龙等墨干了，斯条慢理的卷起画卷，似乎心情不错，一边问道：“当真想去？”
　　峰回路转，穆旋渊分外欣喜，忙点头道：“自然。”
　　然后祖龙就带着穆旋渊，一步踏出就是跨越了千里距离。
　　人在半空，能看见下面山峦起伏，郁郁葱葱，白雾缭绕，宛若阆苑仙境。再往远处看，几座雪峰银装素裹，岿然不动，如直插云霄的剑刃。离地面近些，能感到下面的森林是喧嚣的，猛兽低吼，鸟鸣婉转，枝叶沙沙，流水潺潺。万类霜天竞自由，万物都在张扬他们生命的活力。
　　穆旋渊没来由想起湛沧平，鼻头一酸。
　　命运高悬于头顶，熠熠生辉。
　　这里是龙族迷雾山脉。说是山脉，其实远不止一条，而是数条山脉，其间有河谷盆地相间。因这里常年多雾故起名迷雾山脉。
　　穆旋渊奇怪，不是去冰原吗？大概一步走不到吧，要多来几次。
　　祖龙却不像他想的那样，缓步走于山间峭壁之上，如履平地。
　　穆旋渊跟在后面，这点陡崖自然也难不住他。
　　有几只飞鸟从头顶掠过，气流穿过他们洁白的翅羽发出细微的声响。穆旋渊抬头望了一眼。
　　“是圣灵鸟。”祖龙觉察了他的视线，在前面解释道，“在高崖峭壁上择枝而栖，世代生活在这里。”
　　穆旋渊往四周看了一眼，果然见垂直崖面上，几棵苍松扎根于此，倚石而长无土而生，甚至有扭曲的根系裸露于岩石之外。枝干在恶劣的环境下被摧残折磨得扭曲，一副历尽风霜的沧桑样子。但仍然青翠、沉稳、古朴、坚忍。
　　羽翼纯白的圣灵鸟就站在苍松的枝头婉转啼鸣，声音如银铃般动听。
　　穆旋渊只觉心中激荡，不禁看了一眼又一眼。
　　祖龙没有再说话，步履平稳，似乎任何事都如云烟过眼般在他的心里留不下丝毫痕迹。

　　再往前走，翻过一片山头，眼前场景蓦地一换。就仿佛有人提笔画了一道界线，森林在这里止步。干燥的沙土上分布有大块突起的嶙峋巨石，有炽热气息从前面传来。
　　一个巨大的天坑出现在眼前。坑底岩浆翻滚涌动，发出阵阵低声咆哮。这里埋了一条火系地脉。
　　穆旋渊这次意识到了什么，可还没有动作就被祖龙扔至坑底。头发瞬间被高温炙烤得焦曲，穆旋渊不得不运用法力凝结出防护罩。
　　如他所想，这一次依旧有一股力量在压制他不让他从里面出来。
　　祖龙居高临下望着他，场面一时似曾相识。
　　只听祖龙的嗓音不紧不慢传来：“想去禁地，先拿出你的实力来。”
　　“我该做什么？”底下的穆旋渊问道。
　　“先从里面出来吧。”祖龙说完，转身离去。
　　被压制得不能动弹一下的穆旋渊傻眼了，这地脉可不同于寻常岩浆，抵御它所需的法力是后者的百倍不止，穆旋渊不敢想等他法力耗完是什么样子。
　　祖龙走了，一直没回来。穆旋渊觉得即使他死在这里，祖龙也不会在意。难道冥界还会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家庶子和龙族叫板吗？
　　穆旋渊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祖龙既然给了这个考验，自然是有解的。
　　在维持住防护罩的前提下突破祖龙设下的结界，说着倒是挺简单的。穆旋渊试着攻击了一下周围无形的结界，所有攻击如泥牛入海。除非有一道攻击的力量能超过结界本身，不然绝无可能突破。可穆旋渊全力出手也无甚可能突破，只能另辟蹊径。
　　穆旋渊又连着发出数道风刃，分别朝着周身各个方向。从风刃消失的距离上看能估计到那结界的范围就在他身周七丈的距离，如倒扣的碗将他困在岩浆中。
　　可天坑的范围远不止七丈，穆旋渊看着七丈外翻涌的岩浆烈焰，心中已经有了些主意。
　　他沉入岩浆下面，片刻后又浮上来。面无表情地想着原来不是碗，是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几乎一筹莫展。
　　穆旋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烦躁的情绪。一定会有办法的。
　　岩浆翻出了几个火红色的气泡，破碎后几点星火溅到了穆旋渊身上，被防御罩拦下。穆旋渊心头一动，有灵感划过脑海，一时却什么都抓不住。
　　感受到体内法力的流逝，穆旋渊盯着自己的防护罩，每被岩浆侵蚀一点的防御就得耗费他更多的法力去修补。穆旋渊突然福至心灵，何不借用地脉之力脱离这里？
　　他的力量不够突破结界，但地脉可以。穆旋渊好歹也是冥界的皇子，皇宫里的藏书阁还是可以随时进去的，穆旋渊努力回想以前看过的典籍，从中找出关于地脉的内容。
　　身在地脉之中，穆旋渊闭眼感受着身边的浑厚力量，那力量看似无序，却暗合天道之法。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穆旋渊不知不觉念出声来，眼中落满了金红的火光。
　　与此同时，就在天坑东北方千里外的山巅之上，罡风猎猎吹起了祖龙的衣袍。他淡然的抬手，落下一颗白子。
　　坐于祖龙对面的秋君晔凝视棋盘，觉得那棋盘上的木纹都泛起涟漪。
　　秋君晔执起一颗黑子，却并不下。黑子夹于食中指之间，无名指小指上扬，形状像一尊口衔黑曜石的白玉飞鸟。
　　“陛下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秋君晔道。
　　祖龙嘴角一弯，却不欲多说：“该你了。”
　　秋君晔依言落子，和他温良俊美的外貌不同，他下棋时如将临沙场，打子动作似执剑厮杀，每落一子如杀一人。
　　与秋君晔的尖锐锋芒相比，祖龙的棋风平和大气，更蕴合了一份自然之道。悄无声息的落子，如无言的高山，平静的流水，再锋利的刀剑也劈不开高山，斩不断水流。
　　片刻后，白子十一目胜。
　　秋君晔盯着棋局，上面的黑子已经支离破碎。他深吸一口气：“我输了。”
　　祖龙却没停手，他袖子一扫，棋子迅速归位：“复盘吧。”
　　秋君晔心里一惊，看祖龙却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感慨祖龙今日心情当真不错，也不知所为何事。
　　复盘结束后，祖龙道：“过利的剑会伤己。”言罢起身离去。
　　秋君晔按上嗡嗡作响的不器剑，压下了它的躁动。也从蒲团上起身，对祖龙俯身而拜，既是恭送，也是谢教。
　　……
　　还是那个天坑，只是坑外躺了一个人，一身的衣服破破烂烂，倒在地上已精疲力尽。
　　“这个样子可通不过冰原外面的禁制。”祖龙难得语带调笑。
　　“冰原外……还有禁制？”穆旋渊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不然呢？”祖龙反问。
　　穆旋渊趴在地上不再言语，他是真的累狠了。
　　祖龙看了看四周，有几块巨石已经碎成了齑粉，唯有地脉形成的岩浆仍在亘古不变的翻涌。
　　过了数个时辰，穆旋渊才堪堪恢复体力，从地上起身的同时从储物戒中抽出一件新法衣为自己套上。
　　“你之前去哪了？”穆旋渊问的是他还被困在天坑时祖龙的去向。
　　祖龙指指东北方。穆旋渊顺势看过去，只见漫漫长夜已经褪去，一轮金红朝阳正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朝霞满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