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之上

　　飞舟离帝都还有近一半的路程，却要绕行一大段距离，避开号称连亡灵也活不下去的冥界死地。
　　夜明珠在角落里发出幽幽的光亮，照亮了小小的一隅。穆旋渊从昏暗中睁开眼，悠悠叹了口气。仔细想来，当年那句话真的是一语成谶，这怕是冥帝自己也想不到的。
　　然而穆旋渊还是在头脑中盘算起弑父所需要承担的因果。天道不仁却也至公，做下的因果该是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而最大的因果莫不过弑父和弑母。
　　穆旋渊却觉得他受得起。自打经历了那五千年的痛苦，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屈服了。
　　记忆再次奔涌而来，那绝望黏稠的感觉似乎就在昨日，那般清晰。
　　……
　　穆旋渊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龙域了。
　　明明冥界和龙界相隔不知多远，沿途用传送阵过来也要花上一两个月。
　　初来的那几次，他总是被挡在外面。自从龙灵二族战事爆发，龙界本土就加强了戒备，如何能放他一个外族进去？
　　他在龙界边缘徘徊不去，这里四周都环绕着海水，与冥界的封禁海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湛蓝的海水与同样深远的天空连成一线，万里无云唯有曜日高悬。阳光透过海面照亮了水底的珊瑚，有颜色艳丽的长长飘带随波摇曳，不知是海草还是哪位海族的触须。水面上波光粼粼，时而有黑白相间的逆戟鲸从水下跃出，再落入海里时拍碎了太阳的倒影，有如碎金浮动。
　　这片大海，是湛沧平出生的地方。穆旋渊还记得当湛沧平提起它的时候，眼里亮亮的，就像整条银河星汉落入眼底，星光璀璨。
　　随意坐在一块礁石上，有浪花扑来湿了他半边身子，有些冷意，但敌不过内心的冰凉。
　　穆旋渊目光空寂，遥望远方，也不知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似有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目光的方向是北方。

　　再一次到来的时候，霏霏细雨自阴翳的天空中落下，淋湿了大海。
　　那块礁石已经找不到了，也许是被海水湮没，也许是穆旋渊失了方向。
　　天地沉默着，唯有雨滴落入海中的声音，似要成为永恒。
　　“扑通”穆旋渊跳入海中。
　　海水是咸的，泛着苦味，有些涩，就像泪一样。
　　水下远不比海面平静，杂乱的暗流涌动险些把穆旋渊推得一个趔趄。
　　海水似绝望将他层层包围。
　　过了许久，穆旋渊才把半个身子探出海面，水珠自脸颊滑落，从下巴处滴落进海。

　　有东西撞了他一下，穆旋渊定睛一看，是一头小海豚，憨头憨脑的很是可爱。
　　忍不住摸了摸小海豚光滑的脑袋，小海豚高兴地摆尾，头顶喷出一朵水花。
　　“你是……旋渊？”有声音自身后响起。
　　穆旋渊回头，只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一双眼如最漂亮的绿翡翠。只瞬间，穆旋渊就知道了眼前的女子是谁。湛家的主母，湛沧平的母亲，曾经也是芳名传遍九界的第一美人，白君薇。
　　穆旋渊没由来的感到有些心虚。
　　“湛夫人好。”穆旋渊行礼，因在水中，正好一朵浪打过来，显得动作有些不伦不类。
　　穆旋渊：“……”，更心虚了。
　　白君薇笑了，道：“不必多礼，叫我白夫人就好。”
　　“白夫人！”穆旋渊从善如流，叫得响亮。
　　“听附近的座头鲸一族说有个人在这里徘徊不去，我就过来看看。”白君薇微笑着，继续道，“没想到是平儿的朋友，我当是灵族的探子呢。”
　　穆旋渊挠挠头，心说哪有过来捉拿探子还带着头只会卖萌的小海豚的。
　　“我在附近有一座洞府，过来坐坐吧。”
　　穆旋渊点头应好，跟在白君薇身后向深海游去。
　　一路的气氛有些沉闷。
　　“伯母……我一直想知道，沧平他怎么样了？”穆旋渊语气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万俟闲。”
　　白君薇走在前头，看不到她的脸，只听见她缓缓说道：“也许会死，也许不会死，陛下说一切得看他们的造化。”
　　没有悲伤，没有歇斯底里，但穆旋渊却能感觉到白君薇此时的平静优雅底下埋藏着一个母亲怎样沉重的情感。穆旋渊突然想到即使白君薇在这里哭了，泪水瞬间融入大海，怕是谁也注意不到。
　　穆旋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又陷入了沉默，穆旋渊有种这条路会一直走下去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幸好这让人难受的煎熬没有持续太久。
　　在两人的脚下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海沟，白君薇潜了下去，穆旋渊赶紧跟上。
　　眼前场景蓦得一换，蓝天白云，风轻轻拂过绿草，石泉叮叮咚咚会聚成溪流。
　　但两人的心情都没有受美景的影响。
　　白君薇的待客之道完美无缺，穆旋渊因为是湛沧平的朋友受到了很好的招待。
　　但穆旋渊却觉得如坐针毡，他凭直觉感受到了白君薇的心神不宁似在压抑什么。本不该打扰的，他心想。
　　从和白君薇的交谈中，穆旋渊知道了湛沧平在龙界极北的冰原禁地，只是除了有祖龙陛下的手令外无人可以踏入那里。除此外再没有别的消息了。
　　穆旋渊很快起身告辞。
　　白君薇望着穆旋渊匆匆的背影，心想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呢。
　　洞府里只剩下了白君薇。
　　她似在自言自语：“我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我的孩子的残忍，身为人母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话落，白君薇蹙了蹙眉，样子似在倾听什么。只听她继续说道：“旋渊？他是个好孩子。请不要为难他。”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白君薇说道：“我知道了，陛下。”
　　……
　　五千年前，龙灵二界的战事也正如火如荼。
　　一个人影立于高高天穹之上，此人一袭银线暗纹的白色法衣，衣上所绣图案玄妙至极，银色丝线隐隐有流动之感，境界稍低之人只一眼就会被这图案摄取心智摧毁道心。
　　哪怕是在处处美人的上界，此人容貌也是绝顶。五官俊美却不露女相，肤如凝脂，面冠如玉，双眉细长斜飞入鬓，一双金红色的眼眸如最绚烂的夕阳，眼尾微微上挑，眼中锋芒凝而不露。挺直鼻梁下的一双薄唇因愤怒而紧紧抿着，美人即便动怒也是赏心悦目。
　　可惜在场之人皆无心欣赏。只因他是秋君晔，龙族最负盛名的三皇子。
　　说他最负盛名，其一是貌有灼灼之色，无数人只一面就拜倒在其风姿之下；其二是实力不凡，又不喜他人关注其貌，每听到有人或赞美或调戏他，都会用手中剑教人再不敢对他的外貌评头论足。算下来，被秋君晔出手教训过的人能从龙族南海一直排到极北冰原，若是算上被教训死了的，估计要排几个来回。
　　如此煞神，就是再美也无人敢宵想了。

　　龙族三皇子秋君晔亲自出战，不器剑紧握在手中，剑锋上寒芒大作。
　　不器剑，名取君子不器之意，为秋君晔亲手打造的本命法器，随他四处争战已是打响赫赫威名。
　　灵族这边派了九人，皆为灵族皇室悉心培养出的高手。可他们面对秋君晔却不敢掉以轻心，盛名之下无虚士，何况秋君晔这是实打实战出的盛名。
　　斗法之时外界看来不过一瞬，当事双方却已过了百招不止。九人结成阵法共同御敌，秋君晔尚且游刃有余，他对面的九人合力却丝毫不占上风，心知秋君晔还没出全力，九人心中骇然已萌生退意。
　　心志不定，结阵时难免会出现纰漏。机会转瞬即逝，秋君晔抓住时机一剑刺出。轻薄剑锋到了眼前，明明看起来不快也有些柔和的一剑，那人却觉得有山峦压顶。地势坤，能厚德载物；角峰锐，有山石嶙峋。就像秋君晔刺出的这一剑，有山的浑厚也有峰的峥嵘。
　　一人殒命当场。其余八人见势不妙转身朝各个方位远遁。
　　秋君晔飞身上前，随意挑了一人直追上去。
　　追了一路，秋君晔心觉不好，不器横于胸前，挡住了朝他飞来的一道攻击。
　　有埋伏。
　　身下大地上的阵法不再隐蔽，绽放出致命光芒。周围皆是灵族，实力比起之前九人只高不低，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出手就是要将秋君晔置于死地。
　　秋君晔心想他怕是无论追谁都能遇到一样的阵仗，真是下了血本要拿下他了。
　　不器剑一声鸣响，应和主人的心绪。秋君晔张狂一笑，如此便战吧。
　　……
　　秋君晔是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回龙族的，白衣上倒是没有染血，只是身上的杀气和血气昭示他刚刚做了什么。
　　秋君晔不是毫发无损，再加法力消耗过大，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更是增添了一分病弱美人的风情。
　　秋君晔压□□内的暗伤，眼底愤怒未消，他受的伤比起五弟和六弟来又算什么？
　　龙族并未对外说明两位遇刺皇子的情况，所有龙皆三缄其口，导致外界猜测纷纷。
　　但真实情况龙族内部是知道的。万俟闲、湛沧平的身体还有一分生机，被保存在极北冰原禁地中。他们的灵魂已入红尘轮回，有点像佛界仙界之流的转世历劫，但情况却比转世历劫要艰险的多。
　　祖龙虽未明说，但众龙都明白，这一线生机要握住是何其艰难。光看祖龙在那之后就要闭关疗伤就明白，祖龙为了争取这一线生机已是尽了全力。
　　万俟玄亲自迎接归来的秋君晔。
　　秋君晔对这位虽然爱唠叨但是十分可靠的大哥还是非常尊敬的，但是自己身上有伤又怕被大哥看出来日后不得清净，因此草草行礼过后就想溜。
　　万俟玄观察力何等敏锐，早看出秋君晔脸色有异哪能让他溜了，当即捉住他的手腕并搭住了他的脉门。
　　秋君晔忍了，这是他大哥，不能揍也揍不过。
　　“怎地受伤了？”万俟玄皱眉，“伤药用了吗觉得疼吗怎么也不保护好自己？五弟六弟的事已经够闹心了你可千万别出事，迷雾山谷里有一灵泉对养伤有奇效你快去泡着，听说仙界西山洞天里有一株道金七叶蝉仙草是疗伤圣药我去为你抢来……”
　　秋君晔只觉心力憔悴，很想再去灵界打一架。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万俟玄凑近仔细看了看，忧心忡忡。
　　秋君晔：“……”你觉得我的脸色为何差？
　　“多谢大哥关心，我去闭关疗伤了。”秋君晔转身就走，他本不需闭关，可眼下怕只有闭关才能图个清净。
　　万俟玄这次没拦着，只是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半忧半恼，忧秋君晔的伤已经重到了要闭关的程度，恼灵界刺杀了他的五弟六弟不够，还伤了他的三弟。
　　要不我亲自征战灵族？万俟玄的念头一闪而逝，随即摇摇头，祖龙闭关，龙族的一应事物全压在他头上，他必须坐镇龙界。
　　二弟苏子安好像最近得空，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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