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卦误终身

　　山中无日月，一晃四年过去，世初长得很快，白藕似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如今已变得纤长笔直，身量在同龄人中虽不算出众，但也绝对在中等之上。
　　不过别看世初如今瘦瘦高高的，他的力气可是令半个山头的妖怪都无比忌惮。谁家生了幼兽，下了小崽要是敢不请他去吃一顿，晚上就等着找孩子去吧！
　　“蛇君，我家跳跳又不见了……”虎精夫妇挽着一篮子时令瓜果、提着一条鹿腿和三条黑鱼，小心翼翼的凑到白岳麟的洞门前，哀哀叫道，“您可管管您家那位吧，自今年年初到现在，山上多少好东西被他挖走？您看看老鹿家的几位，那个头顶的鹿茸是完完整整的？在这么下去，大家恐怕都要搬到别的山头去住了！”
　　白岳麟长长吐出一口气，慵懒的睁开眼，向身后看去：“小家伙，听见没，赶快把虎精家的跳跳交出来。”
　　“我呸！他们带的东西这么少，还唠唠叨叨说了我这么多不是，你还指望着我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换回去？哼，想都别想！”世初手里抛着石子从洞内走出，仰着下巴恨不得拿鼻孔对着洞口的虎精夫妇，他扯了扯身上的虎皮裙，笑道：“再说，就算我想要还给他们，也做不到啊~哈哈哈！”
　　“啊！”虎精妈妈看到世初身上色彩斑斓的虎皮裙，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你！你这小子！你不要以为有蛇君罩着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虎精爸爸同样眼中含泪，双臂不由自作化作虎爪，可是面前的白岳麟修为高出他太多，他就算拼了命也根本伤不到世初分毫！“待到蛇君升入仙界，你可不要怪我们对你下手太狠！”
　　世初神色一凛，手中石子“嗖”一声飞出，堪堪打在虎精爸爸眼角。
　　虎精夫妇后退一步，眸中精光越来越盛，大概连白岳麟都顾不得忌惮了。
　　“想打架？”世初冷笑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世初说完大大方方自洞中走出，折下根树枝，凭空挥舞了两下，随后猛然朝着虎精夫妇一指：“给我打！”
　　虎精夫妇微怔，不知世初是在向谁发号施令，白岳麟吗？
　　四周很快回响起呼啸的破空声。
　　虎精夫妇完全无招架之力的在地上翻滚，哪怕化出皮糙肉厚的原型，也禁不住四面八方落雨般的枝条攻击。
　　世初再次大获全胜，哼着小曲溜达进洞穴。
　　白岳麟伸手拦住他，世初偏头看他，白岳麟道：“我的天劫就在这几日了，你今晚就把幼虎还回去吧。”
　　世初眨巴眨巴眼，想了想，乖巧的点头道：“好吧。”
　　白岳麟收回手，世初拎着食物走进洞里大吃大喝起来，时不时用果核鱼刺偷袭自家大笨蛇。
　　“你到底把幼虎藏在哪儿了？”
　　世初“嗯”一声，随后哈哈道：“这还不好猜吗？我把它送到山下阿福家了，他家正缺一只抓老鼠吓土狗的大猫呢！”
　　白岳麟嘴角微扬，却不再说话，专心修炼内丹。
　　世初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弄丢过哪家幼崽，与此相反，山中每一家每一只幼崽，他都小心看护着，生怕他们淘气的走丢。
　　“山下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山上的崽子们也都有自己的窝，可是我要去哪儿呢？”
　　天劫到来的毫无预兆。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过了申时，乌云忽然就遮蔽了天空，山林中一下子比夜更黑。世初想要靠在白岳麟身边寻找安全感，发现对方竟化出了原型。
　　“咔擦！”
　　世初的世界从未如此明亮过，耀眼的白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他被天雷劈个正着，从白岳麟的身上滚下，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他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可随之而来的，是比那白光更可怕百倍的黑暗。
　　“妖怪都是复杂而危险的。”
　　世初醒来后，身穿绣着太极图案道袍的中年人冷这张脸对他说。
　　他艰难的转动眼睛，哑声道：“大笨蛇他还好吗？”
　　中年人盯着世初看了好许久，冰冷的脸色似有和缓，又似乎是多了两分嘲讽。他端着碗黑乎乎的汤汁坐在世初床边，说了第二句话：“喝下去。”
　　世初这才看清对方，原来他并没有那么老，看面相约莫刚过而立之年。
　　“你是谁？”世初没有接那碗恐怖的东西，“大笨蛇他怎么样了？”
　　对方不再看他，捏着他的下巴把那碗汤汁灌进世初喉咙，还施咒不让他吐出来。
　　世初既惊又怒，猛一吸气，胸口处骤然传来令他眼前发黑的疼痛。
　　他不可置信的慢慢抬头看向给他灌药的家伙，睫毛抖动，颤声问：“都是真的？”
　　那人将碗放在一边，点了点头。
　　世初扯开胸前衣服，扯下缠在身上的布条，清楚的看见胸口有个拳头大小的伤口。
　　同样隐隐作痛的后背提醒他，自己的胸口真的被人贯穿过，跳动的心脏险些被扯出体外。
　　“怎么会？”世初的视线模糊了，“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躲过天劫吗？”
　　“天雷助他洗髓易筋，几百年的记忆也会一同消去，为的是化生出一条心思纯粹的龙。”道士缓缓道，“对于非五大正统龙族血脉的妖，一直如此。”
　　世初不解的看着道士，这和白岳麟有什么干系？只是失去了记忆，难道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道士并不看他，自顾自道：“你虽是护他升龙之人，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契约，他记忆里没有你的存在，自然将你视作诞生后第一餐美食。”
　　“契约？”世初喃喃道，“是什么？”
　　“他可曾告诉你他的名字？”
　　世初茫然摇头。
　　“约莫是点化他那人告知他不可随意透露姓名。”
　　世初有些发懵。
　　他和一条随时都可能吃掉他的蛇妖生活了四年。
　　也许这四年中蛇妖并不是不想吃他的，只是因为这条蛇还需要他，并且他还主动用血液喂养。
　　“你真是越来越美味了。”
　　“或许我会在天劫之前吃掉你。”
　　“你是谁？”
　　硕大的龙瞳吓得世初一动也不敢动，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朝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伸出手：“大笨蛇？”
　　“妖性难测。”道士把他唤醒，“你天生灵力旺盛，以后难免遭到妖邪觊觎，我既救了你，自当传授你自救之法。”
　　世初抬起头，眼神空洞的看着道长，笑了：“道长，你救了我，可会再次丢下我？”
　　道士眸色深沉几分，缓缓道：“世初，你，不属于，任何人。”
　　他又道：“万物都是属于天地的。”
　　世初想了好一会儿，点头。
　　“你恨吗？”道士忽然问，“你叫什么？”
　　“世初。”世初答道，“不恨。”
　　“世初为名，可有姓氏？”道士又问，“因何不恨？”
　　“没有姓氏，”世初道，“我连那蛇妖的名字都不知道，无从恨起。”
　　“赐姓江，奔流不息，润养万物。”道士语气不知何时变得温和，甚至伸出手摸了摸世初的头，“江世初，今天才是你正式为人的日子，往日种种，皆归尘与土。”
　　江世初点头，乖巧的自己抹上愈合伤口的灵药，眼神逐渐清明。
　　“自盘古开天辟地，轻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此间万物，皆是清浊混合，须知清浊可以互化，如同水气上升化作云又归于雨；引导清浊互化者乃‘精’‘气’‘神’，‘神’归于虚无由天掌管，‘精’藏于躯体由地掌管，唯‘气’游走经络之间可化作自身力量。”道士边说边飞快向江世初展示不同符咒用法，“你自身灵气充沛，只要稍加练习，天地间万物自当供你任意驱使，只是牢记——万物自有因果，你不可为私欲动用力量。”
　　“否则呢？”世初打断道士的话，双眸黑若明珠。
　　道士冷哼一声：“你的胸口可还疼痛？”
　　世初讪讪点头。
　　“私念越重，疼痛越剧烈，若是要逆天而行……就算是你，也要付出代价。”
　　十年后。
　　“救命啊！！”
　　水晶宫中睡得好好的龙神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的疼痛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他狂躁的摔碎掀翻眼前所见一切，喘着粗气脱下华服扯开衣领——他何时同低劣的凡人定下过契约？
　　竟然妄想奴役尊贵的他？他一定要让发号施令的那家伙灰飞烟灭！
　　但在他重新见到世初的那一刻，他无法控制的被对方香甜的血液和纯粹的力量所吸引，像个野兽一样暴力的摧毁五行阵的牢笼，扯过世初就咬开他的颈间。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甘甜的血液涌入口腔的感觉他根本拒绝不了。
　　“够，够了吧？”怀里的少年虚弱的推拒他，试图用诡异的珠子同他做交换，他的烦躁稍稍平息，理智告诉他该放开这个一身麻烦的家伙径直抽身而去，但他松不开手，尤其在世初担忧的望向地面上一条蟒妖时，他固执的世初同蟒妖直接带走。
　　身上的契约仅有三次使用的机会，这么珍贵的机会，怀里的家伙却为了一只低贱的狐妖和一条混血蟒使用？！
　　他自升龙以来从未如此愤怒，头脑中不断有念头炸开，急速流动的血液带来了主人的记忆。
　　“蛇妖，你有名字没？”少年明亮的笑脸随着天雷的闪光碎裂。
　　一道接一道的天雷痛的他说不出话，整个人混混沉沉的，像是忘掉了什么不太重要的事情。
　　如今他想起来了。
　　“我叫白岳麟。”他紧紧搂着身形欣长美好的少年，“我叫白岳麟，我叫白岳麟……”
　　——江世初睁开眼。
　　“嘿，龙七，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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