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苍茫

　　“这是上等的青梅酒啊，言悉，你还是改不了喝青梅酒的习惯啊。”林小花抿了口，赞赏道。
　　“有些事情，改不了，只好不勉强了。梓桑，还不快来斟酒，你这小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赫迪言悉吩咐着，我拿起酒壶便觉千斤重，手一滑，乒乓脆声，落地开花，梅子酒撒了一地，泼到了赫迪言悉的衫角，清澈梅子酒，在衫角泼墨了浓淡不相宜的山水写意。
　　我不知所措，林小花惊讶地看我，赫迪言悉厉声指责道：“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快给我滚！”
　　“言悉，不过是壶酒……”林小花劝说道。
　　他冷哼：“别自恃是我的贴身丫鬟，就可以不顾尊卑！”我俯身拾起碎裂的瓷片，不回嘴，态度恭顺，心情忐忑。不为意间，洁白的瓷片上已血迹斑斑，尖利的碎片磕破了指上的皮肤。
　　赫迪言悉竟然对我打翻他的梅子酒大发雷霆，我只好讪讪走开，我留意过他的神情，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的暗涌岂是旁人可以揣测。他不过需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做些不痛不痒却可以让他发泄情绪的傻事，那个人正是我。
　　下午的天气原是晴好，只因这情绪的波澜扰动了我的心神，目及一切都转瞬晦涩，金辉日光瞬间沉入水里，池中青莲明日黄花，夹道松柏松垮不堪，林中雀鸟乏味聒噪，园中百花破败消衰。眼前一切竟然让我怒不可遏，随手摘了一朵黄花，花瓣兀自飘零，洒下一地……
　　“何故拿花草出气？”这突如起来的声音，直吓了我一跳。
　　头戴束发嵌珠白玉冠，一袭江水蓝锦袍便服，葳蕤生光，系着碧色鞓带，面若美玉、目似点漆，大有天人一色，绝色清丽之感。此人若不是赫迪诺，又是谁？
　　“大公子？”我屈膝福身，略有窘迫，万没想到会在大为光火的时候遇上这个主子。
　　“不必惊慌。”他和颜悦色道，“你的手流血了。”
　　“不碍事的。”突然撞见赫迪诺原是一惊，但他却牵起我手的手指，脸上不由自主发烫，我想挣开却挣不脱。他从袖中掏出白绢，正如北羽流萤一贯使用的那一款，包住了我的手指，本已愈合的伤口，只因深深的一扎，再次沁出嫣红的血，如皑皑白雪中绽放的红梅。
　　他悉心包扎后，问：“莫不是言悉输了棋局，拿你来出气？”
　　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着实令我窘然，我退了两步，道：“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二少爷教训的是，我笨手笨脚的。”他带有侵略性地看着我的脸，脸上只觉火辣辣地烧，赶紧捂住疤面。“大公子，梓桑生来样丑，怕是污了你的眼。”
　　他暧昧的笑，挑眉，水漾的双眸，我想跑却又不敢动弹，他凑近我，鼻尖轻轻触过我的耳垂，被这样一个好看的男人露骨地揣摩，入心入骨的酥麻，有一种讶异的错觉。“我知道言悉为何如此生气了，你这个小丫鬟，打翻了他钟爱的梅子酒。”
　　“大少爷，真是聪明。如此细微，都能猜到。”我客套道，想趁着这个空子，就跑开，但是显然，赫迪诺并不想就这样放走我。
　　“难猜的是人心。”他又想俯身凑近我，那样居高临下的距离让我难以自持，又退后几步，却撞到身后假山石上，退无可退。他轻声道，“不如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我能感受脸上烧红的温度，深深呼吸，然后索性直起身来，额头正好磕到他的下颌，我毕恭毕敬道：“奴婢别无他想，不过是做些下人应该做的功夫，好好伺候主子。大少爷，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告退了。”
　　我的不解风情，令赫迪诺全然没有预料到，趁他不以为意的空隙，我福了身就飞速离开。我一个相貌丑陋、地位卑微的女子却令凌月城将来的继承人费心调戏，其目的昭然若揭，他想接近我，以便套取赫迪言悉的情况。不是我不解风情，而是我不想卷入掩埋在浮华背后的暗涌。我不过是个乱世求生的山野丫头，此等上流社会的心计勾算，不适合我。
　　入夜了，月光映照下，疏影横斜，晚风徐徐中隐隐穿来了更鼓之声，这是几时了，翻来覆去一整夜，仍是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晚风忽然由弱而烈，木窗咯吱咯吱作响，走到窗边却生生被窗外鬼魅人影吓到。
　　噔噔，敲门声突响，背后悚然冒起层层冷汗。局促地扯起衣领，仿佛热度能让我平静。
　　噔噔，噔噔……
　　我屏息，抽开横锁，门哐当推开，门框正撞在我的额头。
　　“怎么那么磨蹭，让少爷久等，该当何罪？”这唧唧歪歪见面就数落我，自然只有赫迪言悉一人。
　　月色清辉下的白衣少年，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暖色，本是极静美的画面，却在他的数落声中荡然全无。我只好耐着性子，道：“是我错，少爷，夜深了，请少爷就寝。”我揉着额头，却突然想到手上包扎着赫迪诺的白绢，双手闪电般放在身后，一边凭借着感觉松开白绢，一边笑脸吟吟道：“敢问，少爷这么晚了，有何吩咐呢，梓桑马上去办？要是，少爷没有其他吩咐，那么就请少爷早点回房就寝。”
　　他推住门，似言非言。赫迪诺给我包扎的似乎是一个死结，我只好以死力将白绢撕扯。
　　“梓桑。”他叫我，亲切，柔和，他可以把我的名字叫的那么好听。
　　“嗯？”我抬头看他，他在我身前遮住了整个月光，我看着他美好的唇形，勾勒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抿嘴笑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主仆之分，瞬间消融。“少爷那么晚来，就是为了和我道歉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看今晚月明星稀，是观星的好天气，故而，随意走走。见你一惊一乍地，所以便来看看你。少爷的好意，还不谢恩，真是不知好歹的丫鬟！”他又端出少爷架子，只是这一次更显得稚气。“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没事，皮外伤而已。”我以笑容掩饰尴尬，手指上的白绢韧性十足，难以撕烂。
　　“让我看看。”他不顾我的反抗，执意抓起我的手，嚷道，“你的什么本少爷没有见过，害羞作甚，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
　　我拗不过他的蛮力，柔声喊道：“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前一瞬仍是笑语嫣然，后一瞬怒眼瞪圆，他哼声，执起我包着白绢的手指，眼神凌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感从皮肤的毛孔中渗透入心。
　　“你私下见过赫迪诺？”他只问一句。
　　我无言以对，言悉夺门而去，背影萧索，我心荒芜。
　　言悉不喜欢我见赫迪诺，我犯了他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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