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

　　在很长一段时间，孟梨锦都没有走出那个阴影。
　　那个疼爱了她很多年，很多年的人，就那样，在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孟梨锦在此之前，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虽常常拌嘴，显得感情不大好的样子。可是孟梨锦深知，这个世界上，大抵最爱彼此的人，便是她和她了吧。可是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独留她在世间，不知所措。可她到底还是要生活的，还是要活下去。毕竟在前一天晚上，她答应了她，会做到的事情有很多，她不想失约，不想同她那样失约。
　　同班导请过假后，她抽空去了趟兼职的那个酒吧，同酒吧的老板星哥说过后，便带着她的骨灰，回了老家。
　　自高中搬离了那里后，她已经是有五六年没有回去。五六年的事情，连人都会改变，更何况是事物呢？所以当她迷茫地站在十字路口时，已经不大记得这里曾经的模样了，甚至是不大记得回家的路了。好在，留在老家的舅舅亲自来接她们了。
　　舅舅姓孟，名唤康，比她稍大三岁的样子，是她留在这世上给她的，唯一的亲人。但是很显然，舅舅不是这样想的。
　　孟康从路口转过来时，便瞧见了有些傻愣地站在那里的孟梨锦。他先是远远地望着她，上下打量了下，再将目光移向她怀里的骨灰盒。那是小她三岁的妹妹，他们小的时候经常一起上下学。不过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便当做没有了这个妹妹。如今乍然间瞧见她的骨灰，甚至是遗体都没有瞧到，他的心里不知怎得，有些烦闷。
　　孟康站了一会儿，见孟梨锦半天没有动作，便知她是有些不大记得路了。他摁掉手里的烟，双手插进裤兜，朝着她走了过去。
　　“梨锦。”
　　孟梨锦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来人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的围巾，四十岁上下的脸跟怀里的人有着相似的眉眼，自然而然，也同她有着相似的眉眼。因此，很显然，他们是可以在人海中，轻而易举地认出彼此的。
　　“舅舅。”孟梨锦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骨灰盒，朝着孟康点了点头，乖巧地喊道。
　　孟康应了声，微垂着脑袋，近距离地，很认真地望着她怀里的骨灰盒。
　　“这些年，她同你，过得好吗？”
　　孟梨锦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好不好，严格上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她以外的亲人，在这个基础上，是有些不好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她，或者虐待她。二十年。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照顾了她也二十年。
　　所以她想，她们过得很好。
　　孟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毕竟是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眼前这人是她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了她去的。上一辈的事情，他还是不愿牵扯到现在这一辈的。况且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必要再去为难谁了。
　　“走吧，我的车在那边。”
　　孟康带着孟梨锦往不远处停着的小轿车走去，两人一路无话。
　　孟康没有将人带回他如今住的地方，而是按照习俗，将人带回了祖屋。
　　祖屋在乡下，不在新开发的县城。如今乡下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像孟梨锦外祖父外祖母那辈的老人家了。但是外祖父外祖母很早便过世了，孟梨锦从未见过这两位老人家。孟家的祖屋，孟康交给了邻居打扫，平时一年到头不过回来两三次，算是不忘本。
　　“舅舅。”孟梨锦在孟康打开祖屋的大门前喊住了他，见孟康回头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她忍不住咬着下嘴唇道：“妈妈不让我回祖屋。”
　　孟康听到这话，当时便有些愣神了，回过头想想，确实也像是自家妹妹的作风。
　　孟梨锦的母亲名唤安，孟安。孟家除了孟康、孟安外，还有个远嫁他国的，按辈分是孟梨锦的小姨，名唤画，孟画。
　　孟安在三兄妹当中，排中间，上有大哥，下有小妹，她自然便有些不大受宠，但是却也不怎么在意。孟安的性子较为固执，是比较典型的天蝎座。性格带着决绝，又有些多重人格般，想法比较偏执，但她确实是三兄妹当中最为聪明，也最为吸引人的。
　　孟安怀着孟梨锦时便离开了这里，她发誓说再也不会回来。那个时候，孟梨锦的外祖母尚在，外祖父已过世。家中掌权的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孟康，当时他被妹妹胆大妄为的性子气到不行，便也跟着扬言再也不要她回来。
　　如今想来，也说不清当初究竟是谁的错了。
　　孟安会不让孟梨锦回祖屋，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不过是没想到孟梨锦这般听从孟安的话，跟孟安的性子，着实有些不像。
　　后来孟康想起这日对初见孟梨锦的评价时，后知后觉地知道，不是性子不像，而是愿意为了那人迁就罢了。
　　孟康想了想，知道孟梨锦是当真不会进去，便道：“那你随我来，我带你去邻居家住一晚吧。”
　　孟梨锦点了点头，她只说不让她回祖屋，没说不能去别人家住，这个她还是允许的。
　　孟康带着孟梨锦朝着祖屋的右方去，同样是红漆的大门，隔壁这间显得有些气派，不如孟家的祖屋那般有些没落，大抵是因为有人常住的原因吧。
　　孟康拿起门环，轻轻地叩响，很快，里面便传来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拐杖的声音。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张略带沧桑的脸出现在了孟梨锦的面前。
　　“许伯，好久不见，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老人望了孟康一眼，笑了笑：“孟家小子啊，好久不见了。跟阿伯还客气什么，来来来，进来坐。”
　　孟康笑着点头，拍了拍孟梨锦的肩膀，对着老人介绍：“这是孟安的女儿孟梨锦。梨锦，跟爷爷问好。”
　　孟梨锦迎着老人打量的目光，眼神闪躲了下，继而想到身旁站着孟安，便乖巧地笑着：“爷爷，您好。打扰了，我是梨锦。”
　　老人笑了笑，应了声好，便将两人迎进门。当年孟安的事情，作为邻居，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也同孟康一样，保持沉默，不愿牵扯到下一辈。况且，孟梨锦的眼眉像极了孟安，那事之前，孟家三兄妹，他最喜爱的便是孟安了。
　　孟康带着孟梨锦跟在老人身后进了许家。孟康知道许家是个大家族，难保现在会不会有其他人在家，便在后侧低低地跟孟梨锦嘱托许家的一些事情，以免孟梨锦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犯了人家的禁忌。
　　孟梨锦听完孟康的讲述，稍稍总结了下。老人名唤许建在，同外祖父是一辈，是许家这个大家族的前任掌家人。他育有三儿三女，最大的女儿，已经五十好几，最小的是儿子，却不过是三十岁。他有四个外孙，两个孙子两个孙女。除了最小的儿子许正卿，其他的都已经成亲了。
　　许家是个大家族，规矩甚多，虽有些规矩是祖宗留下的，已有些腐朽之意，但是孟康还是仔细叮嘱孟梨锦，以免她惹了许家的不喜。
　　老人将两人领进前厅，此时，厅内已坐了不少人了。见老人带着两人进来，便齐齐地望着过来。孟梨锦见那齐刷刷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孟康身侧移了移步伐。而孟康顾着同许家人打招呼，倒是没注意孟梨锦的这个动作。
　　因着两家邻居的关系，许家的人基本都是见过孟康的，不过是对他身侧的孟梨锦感到好奇。
　　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先是开了口打断大人的寒暄，问起了孟梨锦的身份：“孟伯伯，这位漂亮的姐姐是谁啊？她长得比半云姐姐还漂亮。”
　　她说的半云是孟康的小女儿孟半云，今年十七岁，因经常随着孟康回来祖屋，所以跟许家人也有着来往。
　　孟梨锦对上小姑娘好奇的双眸，在那乌黑发亮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朝她柔和地笑了笑。刚刚孟康提过，许家小一辈基本都已经十来岁了，唯一一个十岁以下的小姑娘，名唤许以彤，是许建在小女儿许雪柔的孩子。
　　许建在对着众人介绍道：“这是梨锦，是孟家二女儿的闺女。对了。”老人回头对着孟康道：“忘了问你了，怎有空闲带着梨锦过来？”
　　孟康有些歉意地望了望孟梨锦，对着老人回话：“孟安前几天过世了，梨锦带着她的骨灰，想将墓碑安在老家，算是归根落叶吧！”
　　许建在闻言，点了点头，不禁面露心疼地望着孟梨锦。他们虽生活在农村，可思想却不迂腐，这事儿也不算是什么。不过是有些担心孟梨锦，这小姑娘一瞧便是被孟安好些保护的，母亲这一去，父亲又不知在何方。瞧孟梨锦这模样，怕是已成年了，可到底刚痛失亲人，怕是还未独立过吧！
　　许建在刚这样想，已有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妇女站起身子，将有些拘谨的孟梨锦拉到一旁细细问话。这中年妇女正是许建在的第二女儿许觅双，她同孟安一般大，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到不行。孟安离家的那天，她差点跟着走了，后来被许建在拦了下来。兴许是两人关系甚好的原因，也可能是同是女生，同属于那个有着小叛逆的年纪，孟安当年的事情，许觅双是唯一认同她的人。
　　“你叫小锦是吧，我是你母亲的好朋友。好孩子，苦了你了。”
　　孟梨锦有些愣愣地被眼前这个眉眼柔和的女人抱在怀里。孟安虽是她的母亲，两人关系也很亲厚，但是孟安不喜与别人肢体触碰，所以自她记事起，孟安便再也没有抱过她了。
　　一旁的孟康见许觅双这般对孟梨锦，便放心了。孟家跟许家有着几十载的交情了，而正如许觅双所说，她同孟安是好朋友，孟康自然是放心的。便扶着许建在在一旁落座，细细地跟许家众人说了这次的来意。虽不在意这种事情，但是在孟家大门下了这个决定时，孟康当即便将孟梨锦一直未曾脱手的骨灰盒先放在了孟家的祠堂，带着骨灰去别人家留宿终归是不好的。
　　许建在听到孟康说将孟梨锦留在许家住上几晚后，当即便应了下来，表示没有问题。
　　自此，孟梨锦今晚的住所便有了着落了。见到许家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相处后，孟梨锦也算是放心了。谢过许家众人后，便跟着许觅双去了客房。
　　“小锦啊，你今晚暂且在这里住上一晚。我们家也不常来客人，就没怎么准备，就先辛苦你了。”
　　孟梨锦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许觅双见孟梨锦如此乖巧，心下欢喜得紧。同她细细地说清楚洗浴间及卫生间后，见时间也挺晚的了，便起身离开了。
　　孟梨锦再三谢过后，目送着许觅双离开。再将目光收回时，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这张梨花木做的床上。她跟随孟安住在大城市，生活虽不见得多好，却也是过得去的，自然是没有见过这种古韵古味的床，更遑论待会儿她要睡在这上面了。
　　刚孟康同她说起许家时，也稍稍提到了这个家族的念旧思想，这种梨花木雕刻的床，如今整个村庄也唯有许家才有。
　　她犹豫了下，接着缓慢而又坚定地伸手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床沿边的雕刻。
　　妈妈，过去常常听您说起许家，如今女儿站在这里，您会不会高兴呢？您瞧，我同您的相像，足以让他们一眼就认出我呢。今晚，您愿意同我一起睡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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