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接到来自五仙教的回信，已是数天之后。
　　感应到灵蛇越来越近，澜清瞧着灵蛇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头上还沾着草屑，眼神疲累，舌头无力地耷拉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澜清不禁笑出来了声：“哈哈，你们真是……明明是我再用灵力，你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唉，让你捎的东西呢？”澜清朝着它伸出手。
　　“嘶嘶……”灵蛇吐了吐信子，眼睛一白，突然蛇尾一盘，再一扭，凭空消失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落在澜清的手掌心里。盒子古朴无雕饰，以原木制成，形状四四方方，看上去也并不起眼。打开盒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竟然是中原人所用的脂粉的味道。澜清不自觉地蹙眉，强忍着想咳嗽打喷嚏的欲望。
　　“咳、咳、咳咳……”还是没忍住……澜清郁闷地揉了揉鼻子，赶紧回屋把盒子里的东西抖了出来，慌慌忙忙地把盒子盖上，免得再受这盒子的困扰。
　　盒子虽小，里面装的东西却不少：一封教主的亲笔书信，一封艾黎长老的信，一封阿幼朵的信，一块碧石。好好的前任灵蛇使神识，怎么又送了回来？
　　叫来萧世筠，两人一同看信，这才明白了教主和长老的用意。教主和长老协定后决定把碧石的灵力转移，全数授受给澜清，以巩固他作为现任灵蛇使的灵力；而碧石本体在转移灵力后送还给萧世筠，毕竟他才是阿隐的丈夫，自家夫人的遗物，当由丈夫保管。两封信大意相当，长老写至此便不再多言。教主写到这里，却还添了句“隔日送还其它遗物，还请萧公子收好”。
　　小丫头师父阿幼朵的信里也只是简单地讲了讲近日里教中琐事，哪个师妹又与哪个师弟结为夫妻，哪个弟子又不慎在修炼受了伤……还有就是些小姑娘的杂话，听说中原的糖葫芦和糖糕都好吃你给我寄一些回来……诸如此类云云。不过再信的最末，这丫头倒也提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五仙教确已拒绝萧世筠踏进本教任何一步，只因这是阿隐的遗志，不容违背。
　　萧世筠看后不由地苦笑，却也心怀感激。自己多年来的夙愿，终于有了结果。后悔了吗？早已悔过。解脱了吗？仍然没有。
　　碧石温柔的力量从手心传入，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侵袭着经脉。灵力巧动如蛇舞，遍布全身，伴着柔软的酥痒和轻微的刺痛感。两股灵力交织相和，逐渐沉淀，融为一体。澜清闭上眼，试着用灵力再次感知四方，似乎感知更明晰、更细腻、更广阔了——果然有所精进！灵力转授结束，澜清将碧石交还给了萧世筠。
　　“她的神识还在里面，我只取走了她的灵力。”澜清想起之前红叶花树下的无奈，“若是她肯见你，你也是能见着她的。不过，她会日渐消失，你也许会看着她越来越透明……最后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萧世筠握紧了碧石，把它放在心口处，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一直以为，我要一个人看着这块小石头靠着回忆过一辈子，现在却没想到……她不愿见我也罢，至少我知道，她还在那里。”
　　澜清看着那人眼中滚动的光芒，把视线转到了窗外。来这多日，他才知晓，这些白红相间，如云似火的花儿其实都是同一种花，名叫缨绢。

　　又过了些许日子，灵蛇陆续送来了余下的包裹，共有两个。两个都没有拆开。澜清不拆，是因为东西并不是给他的，至于萧世筠不拆的原因，澜清就不得而知了。
　　灵蛇摇头摆尾地把脑袋耷拉在澜清手臂上时，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被山愣挡住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埋在深谷里。收回灵力，灵蛇消失，澜清进屋把包裹交给了萧世筠，说道：“这是最后一个了。”
　　“谢谢你。”萧成筠的声音越发嘶哑，想是哽咽了。
　　一一拆开三个大小不一的包裹，里面是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也难得教主和长老包得如此仔细了。萧成筠把包裹布展开，用手轻轻抹平，耐心地折叠起来。澜清这才仔细看到他的手，苍白得就像苍山上的雪，却没有半点苍山雪的空灵或冷傲，残败如枯柴，几近透明的皮肤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细数相连的青色血管。
　　最先打开的盒子是最小的，一个破碎的小布娃娃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脸上的眉眼弯弯地，嘴角高高扬起，笑得满足。萧世筠看着一愣，放缓了呼吸，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其次打开的是另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盒子，里面搁着的竟然是一把小巧的腰刀。腰刀刻着藤蔓般的细密纹路，精致的镂空技法让人叹为观止，可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这是她刻的腰刀，她说五毒教的蛊笛不能为教外之人所有，于是耗费了近一年为我刻好了这把小刀。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学着刻刀，刻得比起苗疆师傅的差太多，可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刀。她说这把刀其实用处不大，只能用来防身和装饰，可是我不管去哪里还是喜欢带着这把刀。她最后把刀拿回去的时候，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我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会舍不得……”萧成筠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腰刀。
　　“再看看下一件吧。”澜清知道劝也没用，索性转移了话题。
　　打开那个与整个案台大小相当的盒子时，萧成筠略有犹豫，轻轻把盒子开了条缝，可是看到里面的物什时，却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你，还好吧？”澜清被眼前这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男人给吓到了。他作为一只灵蛇，在出发前便通过教中师友了解了中原人的一切风俗习惯和个性背景，在苗疆也与人相处颇久，却从未看到有人如此悲恸地哭泣过。小心翼翼地将盖子完全掀开，里面竟然是一个破旧的纸鸢。纸鸢的竹木骨架已经变形了，勉强能看出那是蝴蝶的形状。糊在骨架上的画也已经模糊不清了，有的地方被刮破了，有的地方则是粘不住从骨架上脱落下来，还有的地方被沾湿抹花了……
　　萧世筠好似没有听到，又或是以掩面痛哭作为了回应。哭声哀呓，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回忆都用眼泪发泄冲刷掉。蝴蝶泉边的水流声似乎都轻了许多，只听见哭声从沙哑的哀嚎渐渐变成悲鸣，然后呼吸变得沉重，哭声逐渐小了，转为小声的呜咽和啜泣。
　　澜清突然想起了翩跹蝴蝶，妄自跨越了时间的流连，在残风中破碎了翩翩羽翼，零落残败，不如化作尘埃随风而去。
　　“我明天就走吧。”过了许久，澜清如是说。
　　“……”呼吸在调整下渐渐恢复如常，萧世筠清了清嗓子，道：“路途险峻，我送你出去。”
　　“嗯。”
　　灭了灯烛，黑暗和寂静狼狈为奸，彻底占领了这间小屋。

　　“呼……咳咳……”澜清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梦里他被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强大的压力压得他踹不过气来。骤然出现的光亮让澜清不由地一晕，甩了甩脑袋，这才觉得舒适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萧世筠坐在案台前，执笔描画着什么。
　　“在画什么？”澜清下床走到他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只未完成的绚紫蝴蝶，触须微翘，两翅柔柔，栩栩如生。案台下放着竹木编制的纸鸢骨架，被一双巧手掰迂成蝴蝶展翅的形状。这么看来，这个纸鸢倒是与今日看到的那个破旧的纸鸢无异。
　　“没什么，突然想再做个纸鸢。”声音比之前更加粗哑了，萧世筠自嘲地一笑。
　　“画得不错。”澜清暗自叹气。
　　“这么多年没画了，确实手生了，好多地方都不如以前细致，不过难得还能找到当年用来画纸鸢的笔，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说话间，不慎手一抖，一滴墨点晕染在纸上，萧世筠执笔的手僵在空中。
　　澜清见他隐忍的神色，明白他的伤怀，稍施灵术，替他去除了那个污点。萧世筠却仍是放下了笔，负手在后，道：“算了，不画了。”
　　有些事，不能强求，就比如人死不能复生，再比如回不到的过去，又比如无法弥补的过错。
　　澜清启程的时候，萧世筠没有出现。进到萧世筠的房间，发现他还在熟睡，面具仍然盖在他的脸上，掩藏了表情，却藏不住内心。思来想去，澜清在案台上留下了告别一张的字条，署了名，不枉相识一场。
　　沐浴着晨光，澜清收拾好东西，径自离开了。
　　路还长。

　　洛阳城郊外的几处小村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听说今日苏家要搬走了，要搬去太原一位富裕的亲戚家，因而宴请众亲友，不论是从前有恩的有怨的还是素无交集的，来者皆有食酒。可是在苏家的两个大人和一众亲友忙得不可开交时，苏家的小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槐树下的阴影里，两个少年背靠着树，各自望天。是苏家的儿子苏远白和隔壁村尉迟家的侄子李霖衣。
　　“本来还想一起去天策府的，这下去不成了。”苏远白难得这么郁闷一回，平时弯弯的笑眼严肃地眯成了一条缝儿。
　　“没关系，你走了我还可以给你写信。太原城长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不知道是不是像咱们洛阳城这么漂亮，你到时候可得好好跟我说说！”李霖衣却是难得这么一笑，眼中光彩非凡，灿若朝阳。
　　“好！说不定去了那还能遇到些新奇的东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寄回来给你瞧瞧，说不定还能见到几个漂亮的姑娘！当时候——哎哟！”话还没说完，苏远白的脑袋就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你少给我贫。”霖衣无语地犯了个白眼。
　　苏远白直接忽视了白眼，用胳膊肘拐了拐澜清，眼里闪着贼光：“诶，你说，上次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还会不会来找咱们啊？”他可是一直记着那个天真任性又有点小野蛮的姑娘。
　　“谁啊？”霖衣一脸迷茫。
　　“就是那个姑娘呀！挺漂亮的那个！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苏远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恨不得一脚踹冲着霖衣上去。
　　霖衣努力地在回忆里搜寻着自己见过的每一个姑娘：“许家丫头？”
　　“我呸！那也叫漂亮！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兔子！”苏远白反手敲了霖衣脑袋一记，终于逮着机会报仇了。
　　霖衣抬眼道：“哦，那个呀，忘记长什么样了。”
　　苏远白无言以对，只得说：“得了得了，不提了，走，我们回去吃点东西。”说完就朝村子里走。
　　听他这么说，霖衣也觉得有点饿了，赶紧跟了上去。望着好友远行的背影，霖衣突然想起了那用白布包着而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杏仁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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