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在上

　　C 虢明空把他爷爷和奶奶的坟迁走以后，剩下的土坑就有他爹来处理了，虢喜庆扛把铁锨来到坟地里把坑填平，剩下的土就地一扬了事。自己死了就不往这儿埋了，梆子死了埋在自己脚下，这里从此跟自己这一支就没有关系了，也就不再留什么标记了。坟那种地方，除了埋人和烧纸是没人到哪里去的，就是远远地看见坟地里有了新土，也没人关心是怎么回事，就是再好事、再爱凑热闹的人，也是没有到那地方凑热闹的。庆家的坟地里少了一个坟没人知道，七狐岛上多出了一个土堆也没人关心。
　　对虢明空来说，这是他心里的一件大事，不论练功不练功，虢明空想起新坟，身上的气感就特别强。“气感”是练功人的一个用语，就是身上一种充了气的感觉，据说，气功治病就是练出的这种“气”给治的。同样道理，祖坟“风水”的好坏，也就是这样作用于人的，不仅作用于人的健康，还作用于家族的兴衰，家里出什么人物，都是祖坟的风水决定的。回到天庄后，他找出看风水的书，跟书上的图一个一个地对照，把一本书翻了几遍，也没找到一个跟他家的坟地是一样的图形。
　　找不到一样的图形，他就更相信他家的那块儿坟地是妙不可言的，坟一迁他的“气感”就增强，预示他就要改变命运了。他到单位去上班，腿依然一瘸一拐的，似乎比以前弹得更厉害了。练功的人练出气感、练出功能的时候，先是感到头大，随后身子大。头大不是脑袋大了，而是感到脑袋大了，脑袋大了身子也跟着发轻，轻飘飘的走不稳。
　　虞芳瑛见他来上班，上齿咬着下唇笑了，说：“都说你这人见了老婆粘糊，还真粘糊啊，星期六就走了，星期二才回来，单位开会布置任务你都没参加。”虢明空说：“有什么光荣任务呢？有我的份吗？”虞芳瑛说：“又有下乡任务了，让你下乡呢。”虢明空说：“下乡干什么呢？”虞芳瑛说：“扶贫。”虢明空说：“我都脱不了贫，我拿什么扶贫呢？”虞芳瑛说：“就是，富了的不去扶贫，就找我们这些穷人去扶贫，谁扶谁呢？”虢明空说：“没正经事，劳民伤财。”
　　市委机关每年都有下乡任务，过去是去搞运动的，搞运动就是整人。这几年依然是年年下乡，但下乡的任务变了，由整人变成“扶贫”。不过，下乡不是看谁有能力让谁去的，下去的都是一些闲散人员。虢明空这些日子不正常工作，自然就成了没用的那一类的，找个地方把他放在那儿，单位完成下乡的名额就行了。
　　这次下乡的人很多，但时间不长，仅三个月。在市委机关工作的人大都是附近县里的人，在安排下乡的地点时，尽量避开回本县里去。这次在人员调整的时候，怎么都调整不开了，管安排的人说：“小庆他老婆肚皮上有浆糊儿，照顾他回家去粘着算了，省得他来回跑了。”
　　虞芳瑛也在这次下乡的队伍里，和虢明空一同去了王国，同去的还有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县里的领导也都是从市里来的，都知道这些人在单位是哪个档次的人，来了，给他们找个比较好的地方呆着，不添乱就行了，哪指望他们扶什么“贫”呢。虢明空回单位的第三天就出发了，是单位派车把他们送送到下乡点上的。他们那个扶贫点叫中狐村，市委去的人都在一个村里，免得在别的村也添麻烦。
　　下了公路向南就是五狐山，中狐村就在五狐山东侧的山脚下，村子跟山之间是一片湖泊，湖里的水很浅，一片片鹅卵石从水里裸露出来，把水分割成好多块儿，一条土埂路随着地势在水里穿过，路上不时地搭块石板当小桥，让下面的水流通着。几个人在土埂路的东边下了汽车后没进村，顺着土埂路向山上走去。走不多远，在山坳的一个平台上，有一处新建的院落，大门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五狐山庄”四个字，那几个字出自韩望庸的手笔。韩望庸说不上是名家，但他的书法在王国却是赫赫有名的，县里所有的大会会标都是他写的。
　　进了院有一座三层小楼，这是工商局建的招待所，当时是为配合五狐庙的旅游建起来的。有了五狐庙，必然会有人来烧香求神的，说好听一点儿是来旅游的，旅游的人回不去了必然要住下来。只要有人来旅游，钱自然就来了。于是，那边盖着庙、这边就开始盖招待所，庙还没有盖完，招待所就完工了。完工后还没有客人住过，市委来的扶贫队伍就成了这里的第一批客人。在村里住，不定会有哪个欠修理的刺儿猴儿找上边的人反应什么问题呢，县里的领导也知道他们这些人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说出去会影响县里的形象，把他们安排在这儿，就不会有人来瞎嘀咕事儿。至于住在这儿谁掏钱，就不用下乡的人操心了。
　　这里有的是房子，来的人一人一间，虢明空住下来之后，呵呵地笑着，说：“这里真好。要是把这座房子给了我，我就不回去了。”
　　顺着“五狐山庄”旁边的山路向上就是五狐庙。他们住下来后闲着没事就上山去玩。庙在半山腰，几个人顺着石路蜿蜒而上，边走边玩。在山路上，不时有一条小路在山坡上延伸出去，走出几步便是一个平台，平台上用石头垒一个小庙或凿一个小洞，洞里或小庙里没有神像，却有香炉、有香灰、还有几块儿饼干。也有的没有洞、也没有小庙，只在露天放一块石头或放一块砖，上面放一个香炉，所有的香炉大都是石膏做的，很小。有的一条小路通向一个小洞或一个小庙，有的一条小路蜿蜒起伏连着好几个小庙。在山下望去，路两旁层层叠叠的都是小庙。上山的路看上去只有一二里地，大家陪着虢明空，却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五狐庙前。别处的庙都是坐北朝南的，惟独这座庙是坐西朝东的，跟别处的庙另一点不同的是，别处的庙都有个围墙、有个山门，这座庙是敞开着的，没围墙、也没有山门，顺山路一直走到庙里。庙仅三间，红墙黄瓦、靠山而建，进去了才知道，大殿跟陕西八大怪中的一怪一样，是半边盖的。但跟路两旁那些层层叠叠的小庙比起来要宏伟多了，庙里供的不是狐狸，而是一尊菩萨，狐狸也有，是在庙外的一片平地上露天放着。
　　庙里果然住着一个和尚，和尚有四十多岁，剃个光头、穿件灰色的袍子，见有人来了，他随后跟进来，也不跟人施个礼什么的，进门就说；“施主要不要烧炷香，烧炷香出入保平安、在外能升官、做买卖发大财、结婚生儿子。”一炷香把什么都包了，几个人都想试一试，但谁都不好意思先开这个头儿，不吭声、也不理会和尚，只管仰着头瞅着菩萨，心里在祈祷着什么。和尚倒是不见怪，仍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地这个人回头看一眼，那个人回头看一眼，谁看时也见他在咧着嘴笑着。
　　几个人在庙里呆了一会儿，没见一个烧香还愿的，也没见一个旅游的，庙里始终就他们几个人。他们在庙里呆了一会儿就下山了，下山时谁都没说要走，大家排成一个横排，不由自主地向山下走去，走得都很慢，样子像是在照应虢明空的。
　　第二天上午，虞芳瑛谁都没告诉，一个人上山来了。到了庙前，那个和尚就迎了上来，手指向一座配房，说：“女施主是不是烧炷香、许个愿？这里有卖香的，三块钱一炷，保你男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保你儿子聪明伶俐、学业有成。”虞芳瑛不等他说完，转身走向和尚手指的那个配房，配房里是个小卖部，售货员是个女的，她花三块钱买了一把香走到大殿里的时候，见有个人在地上跪着要起来，用了几下劲儿都没能爬起。虞芳瑛“呱呱”地笑了，上前把他架了起来，说：“吃过饭我到处找你，那儿都找不到，原来你背着我们大伙一个人跑到这里求菩萨来了？”虢明空尴尬地笑着，说：“你这不是也来了？”虞芳瑛说：“我是找你来的。”虢明空说：“找我还买香？”虞芳瑛说：“我怕你没带钱，买了给你送来的。”虢明空伸手去接，虞芳瑛一躲，说：“我替你烧了吧。”供案上点着蜡烛，香炉里正燃烧着一炷香，虞芳瑛两手抓着香，胳膊肘向外乍着，旋转着在蜡烛上点着，边转边问虢明空：“这香怎么点呢？”虢明空说：“真笨，香都不会点，着了就行了。”虞芳瑛说：“我还不知道着了就行了？我是问你点香的时候心里说点儿什么吗？”虢明空说：“点香的时候什么都不用说，心里求菩萨帮你找一个好男人、送给你个好儿子就行了。”
　　虞芳瑛的脸红红的，咬着唇笑着却不说话。点着了，和虢明空的香一起插在香炉里。香案前有一个专供人们磕头的垫子，虞芳瑛走到垫子前，并住双腿，稍一弯曲，直挺挺地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着眼足足跪了半分钟。之后，身子一挺，直直地站了起来。虞芳瑛起来后见虢明空痴痴地瞅着他，上齿咬住下唇，转身走出大殿。
　　虢明空跟出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走，却一块儿向山下走去。走不多远，碰到一个昨天一块儿来的同事单个上来了，见了他们两个笑着打个招呼。走不多远，又碰上一个，那人笑着跟他们两个打个招呼过去了，谁都没问谁去干什么。平时都习惯了各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行踪都很诡秘，似乎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的，又都想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对方在干什么，只是不说破而已，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只有当事人自己，不光现在如此，在单位、在别的地方也同样如此。
　　两个人缓慢地往山下走，一个上山旅游的人都没有看见。快到五狐山庄的时候，碰到一个到小庙里烧香回来的香客，香客是个男的，看样子是当地人，虢明空说：“山上有大庙，你怎么到小庙里去烧香呢？”香客说：“大庙里的仙儿不灵了。”虢明空莫名其妙地说：“菩萨不是很灵吗？怎么就不灵了呢。”香客不把菩萨当菩萨，而是当仙儿，他说：“原来是很灵的，自从县里给盖了庙、住了和尚，这庙里的仙儿就不灵了。”虢明空说：“住了和尚应该更灵的，怎么反倒不灵了呢。”香客看了虞芳瑛一眼，凑向虢明空的耳边神秘地说：“那个和尚白天当和尚，晚上就和女人钻一个被窝睡觉去了，庙里住了这样的和尚，还不把仙儿给吓跑？仙儿都走了，哪还能灵？”虢明空说：“仙儿去哪儿了？”香客说：“跑到平井一个老太太家里去了，这地方的人有了事都跑到平井求仙儿去了，没人到这庙里来了。偶尔来一两个，都是你们这些外地人和那些来玩儿的人，求仙儿的没人到庙里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