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在上

　　B 虢明空白天跑累了，晚上睡得很早，第二天起床后不见了他爹。
　　虢喜庆从外面踢踢踏踏地回来了，他的脑袋像固定在脖子上似的，说话不扭头也不抬头，边走边说：“我起来就去找那块儿草地了，还找到了六块差不多的地方，有工夫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地方。”虢明空问：“在哪儿？”虢喜庆说：“就在咱这岛上。”
　　虢明空跟他爹一起去找草地，离家不远就有一块，也就瓮口那么大。说是草地，是因为周围光秃秃的，就这地方长了几根草，因此也就显得很特别。虢明空“呵”了一声，气嗓张开了，气体从胸腔里吹出来，顿时感到脑袋都大了，说：“那五块呢。”他手指着前面让儿子看。七狐岛大了，岛上也不是一点儿草不长，往远处看分不清哪儿的草稠、哪儿的草稀，好像是离他们越近的地方草越稀，离他们越远的地方草越稠，远方好像还有五块草长得比别的地方绿一些，那五块较绿的地方和脚下这一块儿，再加上他家房子占的地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北斗形状。虢明空情不自禁地再次“呵”了一声，感到自己融在了大气里。虢喜庆领他去看其他五块草地，他在后面跟着，从远处看上去较稠密的草越来越稀，回头看，原本看上去没长草的地方却长出了稀稀疏疏的草。
　　走出一段路，虢明空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他爹领他去的那个方向，不是他在远处看到的北斗的任何一个“星”所在的方位，他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寻找着刚才看到的北斗的形状，却连一个“星”的位置也找不到了。回头想找第一个星的位置，也茫然不知所在，似乎“北斗”的形状在根本就不曾在“七狐岛”出现过，又似乎在他的大脑里消失了，看不见了地上的那个七星的形状，也想不起了北斗在天上的形状了。
　　他爹领他走到另一块儿长着草的地方，这里的草长得比周围的草多了几根，站在这里向远处看，虽然看不到七星的特征，但他感到这儿的感觉特好，他情不自禁地问他爹：“你看到的是这儿吗？”虢喜庆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怀疑自己是否来过这个地方，却又对这里有一种久远的记忆。小的时候他常到七狐岛上来玩，在岛上捉蚂蚱、逮蛐蛐儿，家里人找他吃饭都到岛上来找。后来长大了，岛上的草越来越稀了，他不再到岛上来，但心里对七狐岛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反而问儿子：“你找这地方有用吗？”虢明空说：“我看这地方风水不错，往这里拔一次茔吧。”
　　拔茔就是迁坟，把祖先的骨头从坟里挖出来埋到这地方。家里总出事，虢喜庆也曾想到过祖坟是不是有问题，但也只是想想，还没想到过迁坟。他说：“你要想好了，要没把握是不能随便动的。村里的坟地都多少辈子了，要是有风水好的坟地不早被人占了，谁还给留到现在？还是先找个看风水的给看看再迁吧。”虢明空说：“我往这儿一站感觉就不一样，这里的风水肯定比别处好，谁都不用找，找人看，有好风水他也不告诉你。”虢喜庆的心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好长时间没有了呼吸的感觉，他说：“要是能出个朝廷什么的，我现在就死了埋在这儿都行。你看准了，这儿有没有那么大的气候？”虢明空真怕他爹这时候自杀了，说：“拔一下茔就行了，把我爷爷埋在这儿吧。”虢喜庆说：“要是看准了，咱们现在就动手。”虢明空说：“不找几个当家子帮着干？”虢喜庆说：“坟地里埋着几家子人，无缘无故地迁坟，他们不定瞎猜咕什么呢，不用让他们知道，我自己就干了。”
　　两个人定了日期，虢喜庆和虢明空一人扛着铁锨、一人扛着洋镐，还拿着两个编织袋到坟地里迁坟去了。他家的坟茔就顺着他家门前的那条土路向西走二里地，不知埋了多少辈子人了，上几代的坟都连成了一片，已经分不清坟头，下边的坟参差不齐，很长的一溜。虢喜庆从两边向中间数，数了几遍才确定了他爹娘的坟头。
　　第一镐是虢喜庆刨下去的。后一个死的是他娘，他娘死了还没多少年，坟头上的土就已经很硬了。清理完表面的土，开始挖墓坑里的土。挖到齐胸深的时候，地面的土堆起了几尺高，还没找到棺材在哪儿。
　　那天中午，两个人饭都没有吃。也不是忘了吃饭，坑越挖越深，两个人上不去了，也没有了上去的力气，仍然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扔着土。土太高了，仍上去三两，往下滑落半斤。从上午干到下午，终于找到了棺木，但已经腐朽了。两个人把骨头拣出来放在一头，虢明空才想起准备盛他骨头的编织袋忘在上面了，他伸着身子向上看看，看了这边看那边，就地旋转着看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上去的地方。虢喜庆用铁锨把上面的土一捅，再往回一拉，上面的土滑落到坑里，就像自己在埋自己。坑里的土在一点点升高，他蹬着堆积起来的土一步步走出墓坑，把编织袋扔给虢明空，让他把两个人的骨头分装在两个编织袋里，还特别告诉他，东边的是他爷爷，西边的是他奶奶，别装乱了。
　　虢明空把骨头装进编织袋里，手拖着袋子从坑里出来时，两个人都累得精疲力尽了，墓坑也没有回填，虢喜庆扛着工具、虢明空提着两袋骨头回到找到的那块长草的地方，把骨头和家具放在那儿，重新确定墓穴的位置，还是虢喜庆刨下的第一镐。
　　原来的那个墓坑又深又大，是因为当时用的是棺材，现在只埋骨头，就用不着那么大的坑了，挖起来也就省劲儿得多了。两个人倒换着挖，时间不长，一个三尺见方、三尺深的土坑挖成了，正在戗周边的土时，虢明空突然感到有一片儿土比周围的土松软。他感到不怎么对劲儿，说给他爹，他爹向虢明空指的地方看了看，见坑壁上果然有一个不规则的圆状痕迹，中间的土是半空的，很大。虢喜庆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地里掏狐狸，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说：“这是个狐狸窝。”虢明空问：“怎么办呢。”虢喜庆说：“你再向下挖挖，看这个洞是在这儿穿过一下呢，还是就到这儿了。”虢明空清理坑里的土时才发现，那个狐狸洞不大不小，就在挖的这坑的位置上，只是坑是方的，洞是不规则的，再往下清理，挖出了一团软软的东西。虢明空用铁锨铲起来给他爹看，虢喜庆用手摸了摸，疑惑地说：“是狐狸的毛，还是红的。”他只见过当地有灰狐狸，也仅听说过有白狐狸，却没见过狐狸的毛是红的，说：“五狐山的狐狸是红的，我以为那是用块红石头凿出来的，看来还真有红狐狸呢。”虢明空也没有见过红狐狸，说：“是红狐狸吗？”虢喜庆也不敢肯定，说：“我看像是红的。”虢明空说：“那怎么办呢？”虢喜庆说：“这地下多少万年了，谁说得清都埋过什么呢？今天挖墓挖到红狐狸的窝里，那是喜事。你就是知道这儿有个狐狸窝，测量多少日子，也不一定挖到这个点上。连狐狸都知道这地方是块风水宝地才把窝打在这儿，人和牲口都是一样的，牲口都知道好的地方，对人一样有好处。这就是风水宝地，让你爷爷奶奶就在这儿安家了，哪儿都不去了。你到别处再挖挖看，说不定下面是石头。”虢明空感到他爹说得有道理，让他爹把编织袋递给他，他把袋子里的骨头匀一下，口朝北平放在坑里，他爹在上面填着土，一点点把他托了上来。
　　这时候天黑了，就在两个人收拾起工具要走的时候，虢明空见不远的地方有个蓝幽幽的光亮，光亮一闪，迅速扩大，就像在眼前。闪过之后，依然蓝幽幽的，像是正对着他。他心里一收缩，本能地转过身，见另一个方向也有一对蓝幽幽的光，带着光芒，光芒射得很远。虢明空本能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见哪个方向都有几对蓝幽幽的光，把他们围在了中间。他问他爹：“那都是什么东西？”他爹知道他在问什么，一边走一边说：“那都是狐狸。咱这儿多少年都没有狐狸了。这几年管制枪支，把老百姓的打兔子枪都没收了，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群狐狸在这儿成精了，到处都是狐狸和野兔子。”虢明空心里一乍，不敢在他爹后面走了，紧弹几步，走在他爹的一侧，有他爹的这一边踏实了，但另一边像一只狐狸跟在他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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