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神话]慈悲

　　这一夜格外漫长。

　　那心事繁多的，思维琐碎的，辗转反侧，夙夜难寐；那无所牵挂的，坦荡通达的，鼾声雷动，四肢大开。而在这漫长的苦难年头里难得喜乐一回的贡蒂公主啊，待到所有儿子的呼吸声都彻底变沉后，她湿润的眼眶里方才感受到喜乐过后，极为苦闷的酸涩。

　　凡是曾经天真又憧憬地期待过自己未来之人，若是蒙受过践踏的苦楚，在脚踏他人之痛登上高处时，但凡心有不安，便难免这种酸涩。

　　这酸涩带她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而待到当清晨鸟雀的啾鸣响起时，那少女在透过晨雾的金色阳光里起身，离开前微扶着门框，侧首含笑轻觑睡梦中的般度之子们一眼，就游鱼般安静地没入丛林里去了。

　　承认吧！国王啊，还有什么比世间人更美妙呢——即便是可敬佩的大神，也逃不脱这红尘世间愚昧造物的蛊惑：

　　神迹降临，于是婆罗门开始吹嘘，刹帝利行使恐吓，吠舍思忖着获利，首陀罗更为虔诚。

　　跪在泥土中求生的贫民啊！他们将会前所未有地因为惊恐而上供，献上丰盈的牛乳，献上怒放的鲜花，献上诚惶诚恐的灵魂——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或是下一次神迹来临……

　　也不会总有下一次的。

　　蜉蝣的一息那么脆弱而短暂，而这正是其迷人之处。曾经身在其中，而后凌驾其上，更是——

　　清谈渐歇。言语之人在晨光里溶出身影。

　　随后雾气逐渐浓重起来，宛如从银河倾泻而下的牛乳，轻盈又惬意地踮足在每一片碧叶上，云端即在眼前，眼前即是云端。兰诃露丝鸟雀般轻快地穿行于林叶之间，往般遮罗国更富庶的地域走去：那边正是南般遮罗，德罗纳和马嘶所占据的地域。

　　“你不担心你的父王和家人？”火神的虚影在她身边一晃而灭，而后重新复燃，“你走了，他们可怎么办？”

　　“那从来不是我的家人，这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他们也未曾以家人待我。”素衣黑发的少女轻快地道，“更何况，那罗延怎么会对此毫无准备呢？你要相信他，相信他习惯于揣测在所有人遇事前头，包括您，阿耆尼。更何况即便没有我，他也必定会让有些事情发生，然后成他所愿。”

　　相貌俊秀的火神不由摇着头朗声笑了起来。

　　“这话可不客气！这样编排他，信奉他的凡人们听着了，可要把你架上火堆。”

　　“但您会意而笑了，不是吗？”兰诃露丝音色轻巧，眼波微睐，“那欲要编织命运之人啊！他只在意最终结果。是谁去完成那张画卷，于他而言，都无区别。”

　　·

　　待到般度之子们醒来发觉不见了人之时，这些出色的年轻猎手们已经无法依循经验，像捕捉鸟兽般把那般遮罗公主拢住了：勇武有力的贤王啊！纵使胸中山水沟壑无穷尽，凡胎□□也始终是凡胎□□，双眸再如雄鹰般锐利，也无法穿透重重浓雾，去追寻到那朝霞般消融在露珠里的女子。

　　“那偷盗了他人财富的小贼，必当在我手下殒命！”怖军见寻不到人，长兄脸色难看，便转了转眼咳嗽两声，从喉咙里发出了声如洪钟的怒吼，“此人的一切亲友，也当用性命平息我的怒火！”

　　林中鸟雀一惊而散，发出长长戾鸣，抖落了零碎的树影。

　　奶油般浓雾依旧安静地凝结着。怖军瞄见双胞胎无奈的眼神，用力拍了其中一个的后脑勺，在双胞胎里的弟弟发出哎哟一声后把手一收，假装自己一直很安静。

　　“怖军哥，”阿周那轻咳一声，“你昨天藏的果子掉了。”

　　怖军眼一瞪，巍峨如山的块头一顿，嘴一酸，咽了口突然汹涌起来的唾液，俯身就要去草叶里翻找，于是双胞胎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阿周那也翘起了嘴角，自昨日延续到一大早的沉郁焦躁一扫而空。

　　孩子气。

　　坚战摇了摇头，姿态文雅端庄，浓黑的睫毛遮住了眼中一瞬的傲慢。这般度族出类拔萃的首领啊！他拍了拍怖军的肩，鼻腔深处含着沉着的笑意，缓声言道：“我的兄弟们啊，且听我吩咐！今日已非昨夕，且去木柱王那儿用些食物吧，不妨带上贡蒂母亲也一块儿去。他定会以更多甘美的果实招待我们，鲜花甘露，应有尽有——然后，就是时候讨回我们所应得的了。”

　　“好啊，妙啊！”怖军闻言喜极，粗壮的手臂与胸腔中雷鸣般笑一齐震颤着几个兄弟的身体，“又可以放开肚皮痛快地吃啦！”

　　其余几个兄弟对此都无异议。即便是先前不曾露出任何喜忧之色的阿周那，此刻也看起来分外顺从谦卑，正似对自己先前那让兄长不虞的表现的赎罪。

　　坚战对此十分满意。临行前，这计划却在母亲那儿受了阻：

　　“我儿坚战！这样兴师问罪的气势，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喜乐！”贡蒂形容忧愁地抓住了儿子的手，“虽说女儿出嫁便不再属于娘家，且她自行逃离了夫家，可那富享美誉的木柱王啊！他曾抚养过她，给她公主之名。这事上你需要听听我的话：我是贡提国公主，我的身世世所周知。而贡提王对我的慈爱，也是世所周知的。你还年轻，你要听听我的话：对一个手握权柄的刹帝利君王尊重，是现时你必须做的事。”

　　坚战闻罢沉默片刻，对贡蒂露出了惯有的笑。

　　“——当然，母亲，我当然尊重木柱王陛下。”

　　他改变了主意。母亲必须留在家里，不能和他们同去。贡提国公主已经老了，且她并不详知木柱王之女所发宏愿：要是没那宏愿，兄弟共娶一妻于正|法而言还是使得的，毕竟早有先例；但偏偏那宏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在了阿周那上场之前，现下新娘又不知所踪……

　　“我亲爱的兄弟们啊！在见木柱王前，我们必须达成一致。”这多智谋的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胞弟，巨臂一振，“般度族的妻室只能是木柱王之女。此去我们便只是受惊的丈夫，不要耽于享乐，也不要面露欢欣。我们所求，便只有他的女儿。至于德罗波蒂——”

　　他闭了闭眼，视线掠过衣衫褴褛的兄弟，透过荒芜的树丛，看向木柱王的宫殿所在的远方，记忆在脑海里描绘出金碧辉煌的演武场，难敌和迦尔纳在演武场上的高呼，还有那下落不明的曼妙女子慧黠一瞥，儿时那吃糠咽菜颠沛流离的日子，父亲苍白面上坚定的眼神……

　　“这是侮辱。”他说。

　　·

　　“——这是侮辱，父王，这是侮辱！”那美姿容的王子猛光呵！他激动地在华丽的宫室中来回踱步，明亮双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坚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臂挥舞出坚决的弧度，“我们必须把德罗波蒂带回来，她不能给那么一群叫花子当妻子……他们甚至现在还要藏头藏尾！大天在上，这就是一群不知廉耻的强盗，德罗波蒂要怎么活？她可是发了宏愿……”

　　“猛光！”木柱王头疼地喝止了儿子，“停下，我的孩子，这不是什么大事。兄弟共|妻不违正|法。只要般度王之后继承王位，象城的下一代便在我般遮罗手中了。更何况现下事情定已传开，毗湿摩必定不会让他们继续在外流落。我的孩子！你还太年轻，须知这可比原本只嫁给阿周那更好！”

　　“可是父——”猛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发现对方只是坚定地抬起了手，完全不愿谈及德罗波蒂——德罗波蒂破誓后该如何活下去。她在诸王面前对神发下的宏愿，理应成为对她的保护，现下却成了直取咽喉的利刃，让她在成为新娘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面对世人而活。

　　木柱王却平静道：“这是她的荣耀与义务。”

　　猛光被惊得冷不丁一退。呼吸与眼前光景瞬间错乱起来，痛觉一刺而入，在脑海中瞬息尖锐成浮冰般千丝万缕。溺水般窒息感再度涌来，那绝望的回眸，唇边嚅嗫的爱语，烈火蔓延，痛彻心扉。然而这只是细碎的剪影。很快，它就如同错觉一般轻巧褪去，这容貌华美的王子只来得及在眨眼间感到了沮丧和恐惧。

　　“德罗波蒂还那么年青。”他声音微恸，不知在为谁辩护，“她并不必那样过活……”

　　“——陛下，陛下！”

　　凝固的空气被突然冲进来的侍从打破，那人双目四转，魂不守舍，“有作婆罗门打扮的五人闯了进来，我们拦不住啊！他们说自己是选婿大典的胜者！”话音刚落，怖军那惊雷般亮堂的大笑声在不远处炸裂开来，这动静衬得那抖抖索索的侍卫更为慌张：如此不知礼仪者，竟就大剌剌直闯入室了！

　　木柱王一愣，顿时面露喜色：“定是我那可赞叹的贤婿们！吾儿猛光，毋再多言，快快扫榻相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