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老谭

　　老谭是清洁工，每天清晨3点钟，他像一只冬眠的老鼠似地自觉地醒过来，然而他绝对不是为了偷吃厨房里的东西。他住在这栋楼的一间地下室里，没有窗户，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只有如豆大小的灯泡在头顶上晃荡，老板说既然养着一个清洁工包他吃住，凡是要讲点良心学会节省才对，因此，老谭谨记着恩人的教诲，不到万不得已，这盏电灯是不会亮起来的。每天这个时候，这楼里的所有人还有酣睡，他打开门，借着清晨的微光，把漱口杯放进腰间的口袋里，昨天还剩下两个馒头，他想了想，也一块放进去，拍了拍这只口袋，轻手轻脚地拿好扫把，开始踮起他的坡脚往一楼蹭去。

　　他的房间是没有洗漱间的，到了一楼，他立刻把扫把架在一辆人力垃圾车上，对着公用水龙头大口地喝水，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总让他有点缺水快要死的感觉，他猛喝了一阵水之后，涮牙，上厕所，虽然老谭干的是又脏又臭的活，但总归他生活在这些“文化人”中间，也是要“自觉地”讲个人卫生的。

　　他躬着背，照列边拉车边吃起干馒头来，他腰间的口袋像一个百宝箱，里面塞了一个水壶，如果碰到干活累了向谁讨水喝，那是一件没面子的事，因此他每天晚上事先把水壶给灌满了。但他吃了几口便不敢耽搁，趁着这个城市还没睡醒，他要把主要的马路干道清扫干净。这其实是老谭的主要工作，并且是唯一让他有归属感的“国家给的工作”，他是为了国家打工，他领着工家发的2000块钱的工资，必须干好它。

　　这条马路是好些公交车通行的干道，一边是有花园的住宅小区，还有漂亮的幼儿园，另一边是花园式的工厂区，内外有其他像老谭这样的清洁工负责。

　　竹枝做的扫把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出一下又一下的沙沙声，老谭很自信地操纵着手里的工具，在微黄的路灯下将各式各样的垃圾清扫进垃圾车里。他身材矮小瘦弱，牙齿泛着烟渍的黄色斑块，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一些跟人打招呼的客气话，这都是在公司培训课上学会的，当有人向他搭话时，他脸上便露出感激的笑意。通常，他穿着一身旧旧的但洗得很干净的蓝粗布衣裳去上班，脚下是一双已经被磨成黑色的解放鞋，他的左脚明显比右脚短了几公分，一瘸一拐地，然而在平地上却像陀螺般走得飞快，尤其他的眼睛，也许是他跟老鼠似的习惯了黑暗，不管多不起眼的垃圾，他都能准准确地找到它们的位置，他扫得很用力也很仔细。
　　这个厂区有不少夜宵摊，到了深夜公交车休息后，夜宵店的老板们便换了做生意的态度，占着公交道摆起了长长的夜宵摊，人散后留下黑乎乎油乎乎的一片，沾着人的鞋面，让这个美丽的城市无端地受到侮辱。老谭在心里感到无奈与不平，他未曾想到他劳动的辛劳，但实实地为这个城市的美丽伤心，因此，他总要在这花去大半的精力，将那些油污洗净，当太阳升起时，过往的行人脚下又恢复到白天的明亮干净。

　　这便是他的工作，他心想，他是不能去埋怨的。

　　当这条马路被扫到一半时，他蹲在路边歇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他有时控制不了烟瘾，也会点上烟狠抽几口，边抽边望着漂亮的楼房出一会神，多好的房子，要是攒够了钱，回家给两儿子建上一栋，再娶上媳妇，美美的。老谭每日每日做着这样的梦，然而在白天他是不敢这样想的，他甚至不敢看这些房子一眼，他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生怕人笑话自己是个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农民。过足了烟瘾，老谭小心地把烟掐灭在垃圾车里。

　　不久，当众人身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手提公文包，或者拎着可口的早餐盒，行色匆匆赶往自己的领地时，谁也没有发觉这条路白天与黑夜的不同，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清爽地迎接着每一个清晨，而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体面人经过一天的拼搏，又让这条路丢满了饭盒、白色塑料、烟头、空酒瓶、废弃的报纸，瓜子壳……接着，老谭在每天下午按照规矩进行第二次清扫。
　　除此外，老谭的第二份工作，便是负责这栋楼的卫生。

　　他扫完马路后还不到6点，天还没亮。他安静地把馒头啃完，开始清扫他所住的这栋楼，这里住着的都是些普通工人，平常大家很熟，白天闹哄哄的。
　　他清扫完楼的过道，开始擦楼梯的扶栏，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上班的人匆匆忙忙跨过廊道上乱丢着的早餐盒，冲他叫喊一声，“老谭，丢垃圾！”

　　老谭总是无声地点点头，充满感激地朝这些住户们的背影鞠一个躬，提起水桶向下移一个台阶，他清扫的规律一般是从楼上往下收拾，等上班的人吃完早餐后清理垃圾桶。
　　他紧紧握住拖把的一端，双手不住颤抖，他的手指自然地弯曲，由于长年习惯性地劳作，手指在骨关节上长了瘤子，便再也伸不直了，我不拿笔写字，怕什么，老谭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老谭要把这栋7层楼的建筑里里外外每天打扫三次，丢三次垃圾，但有时候他闲下来，总会多收拾几次垃圾，天气一热，垃圾放在垃圾桶里不光臭，还很容易招苍蝇。这不光是他的工作，也是他“赚取外快”的来源之一，他将垃圾进行分类，凑够了可以拿去卖掉，换一点买酒的钱，除了吃老板的包月伙食，老谭仅有的花费便是买点廉价的烧酒喝，也可能是年纪大了，不喝点酒似乎没了力气。最近他常常咳嗽，脚下也是软的，可他装作与平时一样，他不想因为身体的原因而丢掉饭碗，尽管他知道自己正慢慢老去。

　　老谭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在东莞上班，大儿子就在当工人，离老谭最近，不过，却很少见他过问自己的父亲，下了班，他就在这楼下的小卖部与其他人玩牌，输光了钱便问老谭借，他说“你的钱不留给我还给谁？”

　　老谭流着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可他不觉得委屈，当父亲的为儿子打算，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攒攒钱就回家了，儿子娶不了媳妇，那是当爹妈的太窝囊。他一边淌泪，一边磨磨蹭蹭地乞求地望着儿子，“别打牌了吧，攒着吧。”然而他儿子嘴里叼着烟，歪着脑袋，一把就把他的口袋抢过去，掏出老谭卖垃圾得来的零钱，丧气地诅咒似地狠狠说，“你留着这钱买棺材啊！”
　　老谭于是松了手，不敢哭了，心里很恨自己，老一辈儿说养儿防老，这个大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小儿子又如何呢？

　　他喘了口气，不敢回地下室，尤其是最近，他老觉得胸口有块大石头，晚上睡觉时压得难受，就像要死了一样。

　　我呸！
　　老谭呸了自己一口，这怎么可能呢，我能吃能干，还不到60岁，阎王爷敢要我吗？哪死的起啊，棺材本都没挣出来。
　　老谭给自己算了一笔账，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了些钱，要给儿子用，老谭是极少想到死了，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老觉得眼皮跳着不吉利。他往小卖部去寻他的大儿子，发现儿子正玩得起劲呢，他招招手，儿子不理他。

　　他悲伤地走了几步，终于离开了。
　　走到厂门口，他的身子慢慢地摊了下去，痰堵在心口出不来似的，憋着难受，他想喊喊不出来，只能费力地用力地蹬了瞪腿，想折腾点动静出来好让别人听到，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可出奇的是，他的四肢使不上劲，就这样自顾自地仰面摊在地面上。

　　保安大叔见有人倒在地上，立刻跑过来查看，一见是老谭，便大步冲进小卖部，把老谭的大儿子揪了出来。他儿子一看老爹成那样的，顿时傻了眼，急急忙忙叫了120把老谭送进医院，一诊断说是肺癌晚起，没得救了，准备后事吧。

　　老谭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晚上，迷迷糊糊间心情变得很轻松，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家盖起了新房子，他死也瞑目了。

　　老谭的两个儿子都来了，老头多年来不吃不喝的，一天打三份工，钱没少挣，就是不知道藏在哪了。给老谭换新衣时才发现老谭的手指怎么也捋不直，他两手握在一起，拽着他腰间的口袋，每当他觉得难为情，或者在老板面前听侯使唤，他的两只手便不由自住地握在一块，彼此寻找力量，可这会儿，他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两只手其丑无比地袒露在众目之下，手心满是黑色的裂痕。两个儿子把他的手掰开，发现他的口袋里装着水壶和一个存折，老谭常说人一辈子就是还债，债还清了，就得走了，老谭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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