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纯安当然不记得自己读过几年级，她连“上学”这个概念都是懵懵懂懂。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她是谁？
　　年龄不详，籍贯不详，家庭背景不详，能证明身份的证件一概没有，就连公安局也给不出个说法。邱添对这件事倒是很上心，她在城南的县高中读高三，为了纯安天天的往老师办公室跑，周末回家还跑去说服奶奶，希望纯安能来自己学校。
　　奶奶有些犹豫，她本想让纯安就留在家附近的高中，方便照料，而且纯安记忆全失，课业估计也忘的一干二净，直接读高三恐怕跟不上。可她哪儿经得住邱添的软磨硬泡，几番劝说加上保证看着纯安，奶奶不得不点了头。
　　学校这边也松口，只要公安局愿意出一份证明，就同意纯安在这借读，直到确实身份再办学籍。而公安局的证明也着实让奶奶费了不少的劲，多方打点四处奔走，等证明到手，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这半个月里，大多时候，纯安只是窝在院子的藤椅里，直直的望着天空，视线在大片飘浮的云朵上留连。每当这时候，天地万物都好像随她一起安静下来，构成一幅温柔静谧的画卷。她的身体已经痊愈，肩膀的伤口也结痂，而她心头那个巨大的创伤，却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
　　眼看着奶奶为她奔波劳累，她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只是很乖的，不动声色的，扫扫屋子，或者洗个碗什么的。邱添来找她聊天，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默默听着她说，偶尔轻点一下头。
　　很快就是十一长假，开学前两天晚上，奶奶把纯安叫到床边，从垫子底下拿出一千块钱给她：“后天就开学了，你拿着钱，明天去市区转转，给自己买几件衣服，还有生活用品学习用品什么的，我跟邱添说了，让她带着你。”
　　纯安摇头，她看到奶奶已经拿很多钱交学费了。相处这么久，奶奶也看出她的心思，伸手把她拉近一些，直接把钱塞进她口袋，又轻拍两下确认不会掉。“听话装好，钱放着也没什么用，你喜欢什么只管买就行，不够奶奶再给。”
　　纯安抬头，对上奶奶和蔼的目光，还有眼底淡淡的失落，这样的目光，她在奶奶翻看纯纯相册时也看过。奶奶生活简朴，大部分退休金都攒起来，盼着纯纯来的时候给她花，一盼就是五年。今年纯纯顺利考上北方一所大学，她准备了丰厚的红包想给纯纯送去，而在女儿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她也明白了，孙女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其实，她就想借机看看纯纯，而已。

　　在奶奶家里的日子平淡又简单，纯安一度觉得，那小小四角的院子就是整个世界了。突然被丢入车水马龙的喧闹街头，还真是有些陌生的恐慌。
　　邱添拉着纯安穿梭在熙攘的人流中，一会儿带她吃特色小吃，一会儿又拽她进了一家好玩的店。当然也没忘了正事，出门前奶奶特地列了单子给她，让她帮纯安备好一切开学所需。
　　邱添知道现在的纯安基本是个孩子，奶奶担心很正常，可她看到单子上写的“足够换洗的内衣裤”还是噗嗤笑出了声。她盯着纯安的胸，挑眉坏笑：“你还记得自己的内衣尺码么？”
　　看她的表情，纯安就知道八成不怀好意。她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又瞄瞄邱添，然后下了结论：“比你大一个码就可以了。”
　　邱添似乎并没有注意纯安的反击，而是有些诧异，万年扑克脸的白纯安面对她的打趣，头一次选择了回击。她忍不住上前捏了捏纯安的脸，经过奶奶半个多月的悉心照料，那张脸已经比刚来时红润了许多，性格也渐渐恢复了同龄女孩的该有的样子。
　　邱添涨了兴致，拉起她的手就往商场二楼跑去：“走，买你的32C去！”纯安被邱添牵着，绕过一大片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柜台，乘着电梯上到二楼。刚走出没几步，纯安突然站住不动了。
　　感觉到手一松，邱添立刻回头，却看见纯安望着一家女装店的橱窗出神。橱窗里的模特身上，是一条纯白的连衣裙，薄纱及膝，肩膀点缀着几缕柔软洁白的羽毛，简洁，优美。
　　纯安扭头对邱添说：“想要这个。”
　　邱添愣了一瞬，随即又笑了。

　　很多年以后，邱添每每想起纯安，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个画面。纯安穿着那件白裙从试衣间走出，嘴角带着一丝笃定的微笑，自信满满，仿佛这件衣服就是她的独家定制。头顶上如柱倾泻的灯光，背后衣架上色彩缤纷的华服，在那一秒钟都沦为模糊的背景，只有镜前白纱披身、柔光包裹的天使，是全世界唯一的焦点。
　　这样的纯安也是她以前从未，以后也再没见过的。
　　一旁的售货小姐也被这一幕美到了，赞叹中不带任何的奉承之意：“真是没人比你更合适这衣服了！小姐眼光真好，这件是我们的秋款压轴，现在买还可以半价送指定款的鞋。”
　　另一名售货员把橱窗旁边的一双正红色高跟鞋取下拿给纯安，纯安瞥了一眼，马上摇头：“不要红的，要白的。”
　　“可是，这鞋和衣服配套呀，一身白会不会太单调了……”售货员不知道怎么了，平时极力推荐的语气都弱了几分。纯安不可置否，只是回头跟邱添说：“我要买。”
　　邱添这才从沉醉中晃过神，一边帮纯安翻钱包一边问：“多少钱？”“这件是1280。”售货员报出价格，又不死心问“鞋子真的不要么？或者你们再看看其他款？”
　　邱添翻钱的手一顿，抬头盯着售货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来着！”
　　“1280。”售货员正色说。
　　一只乌鸦从邱添头顶飞过，她只好放下钱包，无奈的看向纯安。这是纯安第一件主动想要的东西，可是奶奶给的钱全部掏了也不够。纯安瞬间了然，她默不作声的走回了试衣间。
　　出了那家店，纯安又恢复了原来安静不语的状态，在邱添的带领下按计划采购，只是偶尔会点头或摇头表达意见。邱添心里一直怪怪的，虽说不是自己的错，但看到纯安几乎没有犹豫的就换下衣服走了，总觉得辜负了她什么。
　　而纯安就像没有见过这裙子似的，再也没提过，只是接下来买的所有东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白色。黄昏时分，她和邱添一起拎着满满几大包东西回了家，把今天的采购成果摆了一床给奶奶看。展示完毕，又整齐有序的收起来，早早睡下，准备第二天入学。
　　灯火全熄后，纯安睁开眼，眼眸如深潭月影，在黑暗中闪着晶亮的微光。她并不可惜那条裙子，只是站在试衣镜前，脑海中突然交织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漫无边际的白色中，衣袂飘飘，熟悉又缥缈。

　　开学第一天。
　　奶奶陪着纯安办过繁杂的入学手续，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叫纯安听老师的话，有什么事就找邱添，像是叮嘱一个第一天送幼儿园的孩子。
　　纯安轻声“嗯”着，跟着班主任走的时候还回过头，给了背后注视着自己的奶奶一个放心的眼神。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过又是一个人多的地方罢了
　　班主任是一个大约40多岁的女人，不高，微胖，却很有精神，话语中透着几分凌厉，边走边自我介绍：“我姓袁，教语文，办公室在一楼东边第一间，有什么不适应的就去找我，或者找班长徐梦雅。”
　　袁老师脚步很快，纯安几乎是一路小跑在跟。走上三楼，穿过走廊，拐个弯，就是她要加入的三5班。刚走到门口，原本有些骚动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教室后一个身影一闪而过，袁老师厉声呵斥：“哪儿躲呢！给我出来！”
　　最后一排的桌子下探出一个脑袋，见老师正在瞪着自己，干脆就站起来。这是一个修长帅气的男生，红发头发高高耸起，两颗漆黑眼珠转向天花板，桀骜不驯的脸上正挂着两个大字——“倒霉”
　　“王子龙！”班主任的话仿佛带着火焰直直喷向他，“你爸妈望子成龙，不是叫你变成龙上房子揭瓦！”
　　要是以前班主任这么调侃，班里一定会笑成一团，今天却是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陌生，却倾城的女孩。
　　班主任顺着大家目光看去，才想起自己身后还跟了个人。她清清嗓子，站到讲台上：“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白纯安。”然后招手示意纯安过来，“来，把名字写到黑板上。”
　　纯安定了五秒钟，然后面无表情的上台，拿起一截粉笔，龙飞凤舞般写出“白纯安”三个字。接着转身，面对全班深深鞠躬，柔黑长发带着白色毛线衣上的绒球一齐从肩头滑下，款款动人：“大家好，我叫白纯安，希望接下来的一年能和大家相处愉快，谢谢！”
　　“啪，啪，啪……”最后一排的王子龙率先鼓掌，紧接着，全班56人掌声齐鸣。“很好”纯安嘴角轻扬，邱添教的开场白果然有效。
　　待掌声终于停息，班主任才开口：“白纯安，你先坐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吧，座位月考后会调整。那个徐梦雅，等会儿把她的宿舍安排一下。”
　　班长徐梦雅这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又接着写起练习册。班里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最后一排，呵，那可是个风水宝地。左边是头号捣蛋鬼王子龙，翻墙逃课打架斗殴无一不占，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右边是全班公敌李亮，成绩还好，人却邋遢到几点，脾气古怪就算了，偏偏还没有王子龙的好皮囊。
　　这两个人被分别扔在教室最后的两个角，以免影响众人，而现在他们中间却多了一个清纯美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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