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九心

　　上古有名山，层峦叠嶂，绵延不绝，有险峰，有奇石，有神兽珍禽良木。日出之时瑞气腾腾，日落之后仙气渺渺，是处玄妙所在。百里桢依稀记得那些由天际直泻下来的刺目金光，也记得那样强烈的金光一番穿云打叶复又落入老林之中后端的是怎样一派和谐模样。
　　——可也仅限于记得而已。
　　缓缓挪开覆于面上的十六骨纸扇，但见点点日光透过紫藤花架斑驳洒下，柔和且温暖地照耀在百里桢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约莫静了有一刻钟，他终于还是长叹一声离开了吱吱呀呀的安乐椅。
　　百里桢，复姓百里，单名曰桢。并不姓百，并不姓百，并不姓百，重要的事情说三次。相熟的人称他一声百里，不相熟的则要在后面再添上先生。
　　这位百里先生可谓是向阳镇的风流人物。虽无人知晓他何年何月入的此镇，但自打百里桢三字列入向阳书院教书先生的花名册后，凡有提及便是滔滔的赞扬，板正如书院学究都至少要赞上两声他的博古通今。
　　不过多数镇民大字不识几个，纵是百里桢肚里学问深似海，镇民们也分毫欣赏不来。因而从技术层面分析，百里桢受到向阳镇镇民们的普遍欢迎与赞扬，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的脸。
　　百里桢长了一张好脸，眉眼唇鼻俱佳的一张好脸。五官单挑出哪样细瞧都是线条硬朗、英气逼人，偏生组合起来的一张百里桢的脸就成了清俊温润的君子模样。此间其实颇有玄妙，然而小镇镇民大抵淳朴得很，瞧人长得好看便使劲儿盯着瞧更是违了祖宗传下的规矩礼法。这些情况百里桢很清楚，故而也一直很放心。唯有一次意外，是位眼睛甚毒的小叫花子，那孩子不过始龀之年，却无意窥破了其中玄机，甚至当街叫嚷起来。不过，百里桢何许人也？其后不出半日，那孩子便被百里桢收做了书童，唤作百灵。
　　离了安乐椅，走了不过两步路，百里桢便觉有些不对，“啪”地一声收了折扇，开口唤的便是这百灵。
　　掰上指头数一数，其实距离百里桢收百灵做书童已然过了八年。八年间主仆二人就居于这巷尾小院，一直是个清净自在的模样。由于熟谙百里桢的脾性及日程，百灵通常做得极好。百里桢的声音刚落地，那厢已然拎着小竹篮颠颠地跑来了。而前脚拎着小竹篮子跟到了百里桢身边，后脚就又把百里桢刚刚未出口的疑问说了出来：“先生，今日是初九呢！是不是要去山里采冬菇了？”
　　百里桢恍若未闻，只仰头微眯了眼去瞧那不知何时悄然入云的太阳，又嗅了嗅夹杂着草香的风，再低头时忽地便是对着百灵笑了笑。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虽然平日里聪慧细致，可一得了主人的信晓得要去山里采菇，百灵一蹦三尺高，那跑跑跳跳的形容与别家十二三岁的少年无异。
　　月逢初九，是这主仆二人进山采冬菇的日子。
　　百里桢平素里教起书来不是一般二般的认真，是以这每月一日的告假书院管事批得非常爽快，且是个带薪假。其实百里桢并不缺那一日薪资，但委实盛情难却。
　　自打身边有了精力旺盛的鬼灵精百灵后，百里桢出门便是一副闲人模样。白衣白衫，背着手踱着步，持一柄折扇，优哉游哉，翩翩然似画中人，迤迤然游红尘。
　　百灵则不似他家先生，是个热闹得多也鲜活得多的打扮。只见他脑瓜上叠戴两顶草帽，臂弯里竹篮紧挎，腰间再别一水囊，其余杂物统统归置在背上的小布包裹里，神神气气地跟在百里桢身后。
　　百里桢似乎人缘极好，从所住的巷尾弯弯绕绕出城的一路上都会有不少认识他的镇民打招呼。他是教书先生，举止之间自是有读书人的一套，总是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半点都不会行差踏错。百灵虽是个下人，但百里桢待他好，性子也就养得颇活泛，见了打招呼的乡亲往往立时热情回应：“对呀！先生又带我出去玩儿呢！”
　　先生带我出去玩儿，百里桢曾经反复琢磨过这八个字是否合宜。
　　准确地说，月逢初九进山采菇并不是去玩，甚至并不是去采菇。虽然冬菇味甘性平，若是得闲做个冬菇斑鸠汤还挺滋补。但且不论最佳的采菇时节唯有冬春二季，就算日日有菇采，每月拨个一整日去采菇也未免夸张，遑论这些菇百里桢从不外售，主仆二人纵是吃到猴年马月也吃它不完。
　　近来有些不太平，百里桢脑子里的杂事颇多，孩子家家的一句闲话竟让他想着想着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地落在了百灵身后不说，连什么时候进了山都不知道。
　　四方山，向阳镇周唯一一座可以称为山的山。岁月变幻，沧海桑田，昔日地貌不复，低矮如四方山在这中洲大陆也可勉强算作个山了。回了神的百里桢忽然逸出一声叹息，且幽且怨，无所起亦无所终。然而百灵少年心性，进了山哪还顾得上自家先生？别说百里桢的一叹，便是百里桢消失在他身后都未必察觉。只见少年一溜小跑地抢在了前面，似乎是这出城一趟实在高兴地没边，路边的野花，地上的石子儿，林间的鸣虫无一不能唤起他的兴致。
　　平日里有百里桢督着念书习字他已算是有个模样，可一出城放野便如同回到了童年，也不惧林子里的荆棘，撒腿就是一通跑。起先百里桢会跟着他，待到少年进入林子深处便不再管，饶是他腿再长，也架不住这混小子在这荆棘丛生的林子里死命瞎跑，可一旦进入了密林……
　　身后之事百灵是不知道的，他只晓得每次出城后进到山林里，他就莫名地兴奋。因而在他的印象里采菇就是放风，就是玩儿，次次都是他玩够了、玩累了，回头不出十步的距离里便能见到百里桢，然后百里桢招招手，他就会安心地静心地满足地跟着回去，直到下一个初九，直到下一次先生说：“走。”
　　其实野冬菇一般长在几种枯死的杂木上，若真要去采，常需要寻到山深且至阴之处，要想在四方山这样临近城镇的山里采野菇其实已是极难的了，许多枯树上常常只空余些菇脚。但凡百灵多思忖一番，他就会发现，他从来不知晓竹篮子里的菇是何时满的，亦不知晓百里桢次次都是从何处寻来了这许多的冬菇。百里桢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冬菇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竹篮，一切都如同一个法术。
　　一切都如同一个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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