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九心

　　孟夏之夜，城北以北，四方山间，皓月之下，一片不知年岁的山林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不知所起的浓雾之中，一时间四下静得出奇，唯一片空地上有一白衣男子倚着块山石轻声哼唱。约莫是料到会有些无聊，但见其手中竟还执了柄纸扇上下翻飞，在越发浓重的山雾里划出了一个个漂亮的弧度。
　　“宵小鼠辈，既起了贪念，到头来竟不敢现身么？”男子语意带笑，却是句字字轻蔑的质问，连带手中的折扇也“啪”地一声收拢，是个干脆利落的模样。
　　那浓雾似有所感，听闻白衣男子的挑衅竟立时狰狞了起来，原本迷蒙厚重的一片倏尔化作白森森的一团高高昂起，其形有如巨蟒，稍作变幻又似毒蝎。
　　白衣男子丝毫不为所动，只闲闲地将折扇妥善别在腰间，人却仍是倚着那山石，无甚所谓地冷眼瞧着那山雾百般变幻。也不知他这样闲看了多久，就在那白雾蓦然转黑的一刻，刹那间唯见金光四起、银白交错，原本晦暗的山野顿时煌煌然如有明火相照。不多时，白衣男子的踪影已未可寻，偌大的山林之间只剩一明一暗两团光影相互纠缠，越滚越远。
　　月色溶溶。随着黑影远去，白练似的月华清辉终于柔柔洒进了四方山林，可光之所及不过映出些林木巨石，枯藤死水，不见活物，鬼气森然，全然没有白日里的秀美多姿。自起雾之时便不断积攒的诡异气息此刻更是萦绕不去，并不因那黑影的远离消散分毫，反倒隐隐透出一丝躁狂，牢牢地笼住了那妖雾发难时所处的林子，似乎亦要化形一般。眼看着这小小的四方山就要被黑暗所支配，却听闻远处忽地传来破空之声，应声而来的则是一道银光——“砰”。
　　有箭镞没进了白衣男子原先倚着的那块山石。
　　那银白箭镞虽在月色之下渐渐消弭，箭伤之下的山石却是悠悠地冒出了汩汩黑血。待那黑血凝成一个小血泊时，地上哪还有什么山石屁石，赫然倒着的唯有一个通体灰黑的女子。那女子已然动弹不得，只好恨恨地回头盯着山林深处，似乎要将漆黑的树林盯出火来。
　　良久，那几乎被盯穿的山林树影之中悠悠走出一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倚石而歌的白衣男子。白衣男子似乎心情比地上的女子还不如，剑眉薄唇，似笑非笑，周身净是三分不耐七分怒意。也不管那随处可见的血污尘土，但见其一双白底锦鞋踏前一步，随后便略带玩味地蹲下身来同地上的女子说话，只是开口时其声线冷硬，不复一丝玩味之意。
　　“我本不欲寻你麻烦，不想你竟贪心至此。今日月圆，我便送你一程，不用谢我。”
　　那地上的女子已是垂死边缘，闻言却依旧双眼冒火，整个趴在地上还愣是呸了白衣男子一口血痰，张嘴发声时竟是个不阴不阳的非人之声，叽里呱啦不知骂了些什么，听得那白衣男子眉头紧皱转身就走。见男子起身，那地上的怪物哪里肯依，喉间怪声迭起，好似有嘲弄之意。
　　只见那道白色身影起初先是一僵，随后周身便有淡淡金光逸出，地上“女子”灰败的脸上立时浮现出诡谲一笑，期间还昂着脖子得意地乱扭，眼风间尽是缠绵。知道的晓得她是一心激怒男子求个速死，不知道的看那情状大抵会以为她是在求欢。
　　随着白衣男子周身的金光渐盛，密林之中不大的空地上竟平地起风，只一会儿就卷起了许多不知何来的树叶。那些树叶非但不枯不腐，更是在贴近白衣男子之时遍染金光，一片片飞旋着，熠熠煌煌煞是好看。那“女子”面上起先尚挂着奸计得逞的笑意，但见那金光愈发耀眼后竟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之意不言自明。
　　几乎在怪物发声的同时，男子就收了周身金光，神色间一派清明，丝毫没有失控之人该有的癫狂。见那地上的怪物一副好似见鬼的神情，男子似乎心情好转了不少。只见他对着月空比了比五指，指甲圆润又齐整，嗯，颇满意。随后又将手收回来打理了一下方才被风吹乱的发丝，嗯，也颇满意。
　　男子借着月色无所事事地整着仪容，那怪物却是眼看着就要崩溃了。终于，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抽出腰间折扇左右掂量，同时就眯眼道：“原来还知道怕字怎么写呢。那你方才又何苦激我呢？”
　　那怪物自是不会回答什么，男子也就自顾自往下讲：“虽然不明白你这四方山中的区区小妖是怎么知道那桩事的，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它来激我。方才我既没在那林子里对你的元神下手，你便该晓得我这一箭钉入你的原身就是要你临死前好好吃些苦头，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再来求个速死？”
　　男子这一番话讲得云淡风轻，似乎只是在谈论今夜月色，那女子之容的怪物却是听得目眦尽裂，纵是心中有惧也忍不住嘶吼出声发泄愤怒。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妖怪，修倒是修了个艳丽的女子之身，一开口却实在叫人耳不忍闻。
　　白衣男子听得心烦，抬眼观了观月相又掐了掐时辰，见那“女子”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竟爬将过来，一时间也就无心纠缠。只见他二指捏诀，随意一指，那具爬动的灰白身体顷刻间便不动了，唯余一片金光熠熠的小巧树叶直插心肺。
　　“到了还是便宜你了。”男子蹲下身拎起叶片轻轻一捻，说来也怪，方才还锋利坚固的叶片触及男子的指尖时瞬间便化作一阵金粉散在了夜风中。男子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复又打起折扇，也不多看，拔腿便走。不多时，那抹白色的身影便揉进夜色，不见了。
　　孟夏之夜，城北以北，四方山间，皓月之下，狼嚎尽而虎啸起，虫鸣繁而人声尽。如水的月色静静倾泻了一地，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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