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童话，比岁月漫长

　　我知道他的母亲不会相信我的话，可能她一直以为，整件事都在我谋划之中。

　　陆梵翊提了一口气：“母亲可以问一问严寓欢，我相信她更能跟你解释清楚。”

　　严寓欢？他说这件事，跟严寓欢有关？！我心里的震惊何止一点点……我们早就没有交集，上一次她给辰羲寄照片，这一次又想干什么？我不明白，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这么煞费苦心？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的母亲却还在云里雾里：“寓欢？这件事，你扯寓欢干什么？”

　　“记者就是她安排的，我知道母亲未必相信，既然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相信对母亲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寓欢安排的记者？真是笑话，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平静地回应：“是笑话，她的本意是让所有人看看‘辰羲旧爱’的笑话，只是不巧，现在跟她在一起的人，是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母亲激动不已：“你说你们在一起？！陆梵翊，我不管是不是严寓欢在后面操纵，她已经嫁人了，抱着什么心态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整件事跟梓昀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能这样对她，自从你们分手，这个孩子这两个月以来天天哭得可怜，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到过这样的伤害……”

　　“我跟梓昀根本不适合，分手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他的平静里包含着万分艰难，“母亲，我不想娶别人。”

　　他的母亲将手里的杯子重重放下：“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你的意思是说，为了她，你可以放弃AT，也可以放弃我和你父亲？”

　　再这样剑拔弩张地争论下去，结果只会两败俱伤。我在桌底拉了拉他的衣角，微微摇头，示意他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母亲，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我遵守了对你承诺，尝试过爱梓昀，可我没办法爱上她，如果我们结婚，只会害了她，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幸福。我承认我对不起梓昀，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道理可讲。你和父亲因为相爱才结婚，为什么要逼我娶一个不爱的人？”

　　“我和你父亲，门当户对。”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重，字字锥心。

　　一阵沉默过后，陆梵翊哽咽：“如果颜悦的父母还活着，你还会觉得她配不上我？你认识骆叔叔，跟他在生意场上打过交道，你跟颜悦的妈妈有过交流，知道他们的为人。你还记不记得在饭桌上跟父亲开过玩笑：听说骆天祁有个女儿，不知道岁数多大，跟梵翊相配不相配。母亲，他们的女儿，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她的教养、才情、性格，哪一样配不上我？”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字字惊心……我既惊又痛，既痛又悲，周身的血液翻涌澎湃，所有的五味杂陈都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得如同熊熊烈火划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灼下烙印……

　　他的母亲说：“你既然提起，我就告诉你，要不是跟骆天祁夫妇有这层交情，我不会对她这么客气。这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开过的玩笑，也值得你这么认真拿出来谈？！”

　　“值得。”他用力握紧我的手，“对我和颜悦，这不是陈年旧事。我出国之前，答应过骆叔叔，会好好照顾颜悦。我们因为误会分开……不，我不应该这样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说到配不上，配不上的人应该是我……”

　　“陆梵翊，你搞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配不上她？你在跟我开玩笑？”

　　“母亲……”他静了一阵，缓缓说，“我有幻觉症。”

　　我手里一紧，喉咙发干……他的手心已经沁出温热的汗，脸上却一片沉静，就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他的母亲同样震惊：“你……你说什么？”

　　我清楚地看到他轻微颤动的嘴唇清晰地说出三个字：“幻觉症。”

　　他母亲怔怔地说：“这不可能……梵翊……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和父亲担心，一直没有说。”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不信……你一点异常都没有，怎么可能……我是不会相信的……你为了跟她在一起，居然能编造出这么荒唐的谎话？难道你也要拿这样的理由去敷衍你父亲……”

　　他冷静地回应：“没有异常，是因为控制得很好。母亲要是不相信，我的私人医生那里有记录，他已经来了，就在楼下，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他。”

　　“梵翊，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别吓我……”

　　“你放心，这个病不可怕，幻觉跟真实，我分得清。但我不想娶别人，你想让我娶的人，也不一定愿意嫁给我。我的病，就让她来治吧。”

　　我呆呆坐着，除了依旧停留在他掌心里的手还有温度，全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觉，隔着桌面玻璃瓶里那束火红的朱砂玫瑰，听见他的母亲在打电话：“卫医生，麻烦你到楼上来。”

　　时间在寂静中一秒一秒地滑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医生来到我们身边：“夫人，陆先生，骆小姐。”

　　“卫医生，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幻觉症到底是什么？”

　　卫医生望了望梵翊，梵翊朝他点点头。他打开手里藏青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本白色的本子，这本像病历的本子，我上次看到过，本子中央只有一个极简的深蓝火山符号……

　　“夫人，按照惯例，这本记录是不适合给家属看的，但是陆先生坚持，作为他的私人医生和朋友，我尊重他的选择。看这本记录之前，我有必要先跟您简单说明一下——反应性精神障碍跟精神分裂症不一样，虽然也会出现幻觉，但主要跟患者的心理和情感需求直接相关，一旦心理和情感需求符合预期需要，患者会逐渐清醒，它就可以慢慢被控制甚至治愈。陆先生这几年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特别是回国后的这一年，总体情况是乐观的。”卫医生把记录本放在桌面。

　　他的母亲怔怔地望着放在桌面的白色本子，翻开时，双手微微颤抖。她徘徊在第一页看了很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由最初的震惊、忐忑慢慢变得镇定、坦然。命运曾经对我们很慷慨，给予我们此生最快乐的时光，足够一辈子细细珍藏、反复回忆……以后，我们会有更长的时间，不用再依靠回忆生活……我告诉自己，曾经的一切，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它只是受了伤……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心伤是时间和深情治愈不了的……没有。

　　他的母亲一页一页翻着，翻到最后，合上记录本，放回桌面：“卫医生，你跟我的车走吧，我希望单独跟你谈一谈。”她站起身，对陆梵翊说，“母亲在家里等你，不要太晚回来。”

　　卫医生拿起桌面的白色本子：“陆先生，这本记录……”

　　他说：“把它留下吧。你跟我母亲先走。”

　　卫医生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里的东西缓缓放回桌面，转身离开。

　　落地窗外的夜幕开始降临，橘黄色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投射在玻璃窗上的脸。记忆霎时回到重逢的那天晚上，他将我叫去办公室，我面对那面能清楚看见自己面容的落地窗，站到脚麻，可无论怎么努力辨认，转椅后的他却始终在黑暗里。直到今天，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我才看见他。如同历经千山万水，走到时间和人海的尽头，我才终于看见他……

　　眼泪就这样落下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要的是你的爱，不是同情……同情救不了我。”

　　“要是我跟辰羲没有分手，要是我们结了婚，你会后悔吗？我是说，承担颜灵的谎言，也隐瞒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的事实……”

　　他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你先离开、先幸福，我才能接受跟别人结婚。”

　　我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抑，他们永远都在用自己的想法替我安排，以为这样对我最好，以为这样就是爱我，难道爱我就要把我变成一个傀儡，任意摆弄？你们到底有什么资格用爱我的名义替我做选择，一厢情愿地安排我的人生……“那我呢……你有没有问过我……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会不会后悔……”

　　他哽咽着拥我入怀里：“对不起……我以为只要放开你，你就能幸福……颜悦，你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了我，曾经的生活，留给你的回忆，再快乐的都变成痛苦……你几乎失去了一切，我不能让你再失去妹妹……如果你不再爱我，我只能让你没有负担地走……”

　　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陆梵翊，我会恨你……更恨你……”

　　他在哭：“对不起……我做错了……现在你还要我吗……颜悦，这样的我，你还愿意要吗……”
　　我含泪点头……

　　他却僵了一僵，觉得我答应得草率：“颜悦，你先看看……”

　　“我不想看，”我伏在他肩膀上，目光落在桌面那本记录本上，就算是幻觉症，那又怎么样，我会陪着他，这样就够了……——“梵翊，过去的事，我们都忘掉吧，未来很长，我们重新开始……我只需要陪在你身边，只需要相信你、相信卫医生，他说你会好起来，你就一定会好起来。”

　　他的泪滴落下来：“好……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不再分开。”

　　我静静倚在他怀里，恍然想起唐樱的话，一语成谶——此生还能相逢，是命运给的第二次机会，注定要我们彼此相依，互相拯救。

　　是这样的，有些时候，时间和记忆都会说谎，未来过于缥缈，过去总是轻浮。世界再大，时间再长，我只想抓住每一个能够触及的此刻——此刻的他，此刻的我，此刻只能相濡以沫的我们。或许，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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