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

　　入冬以来，南方的天气湿冷阴晦。偶有降雪，却总成不了势，渐而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
　　行军路上，风餐露宿，艰苦异常。
　　这日，天开了微阳，洒下明亮却毫无温暖的光。羽涅下令全军休整，将潮湿的物件晾出来晒干。
　　离宿抹干了湿发，去帐篷里换上了暖和的冬衣。随后，她又发架起木架子，帮忙着给大家晾晒衣物。
　　合萌正支好了铁锅，准备为大家熬些热汤。他拉过一旁正擦拭着铠甲的羽涅，下鄂一扬，示意道：“离宿那妮子，适应性还挺强。平日里见她长辈和那邪公子都挺爱护，原以为会是娇生惯养呢，没想到，还挺能吃苦的。”
　　羽涅亦是对她有所改观，“当初同意她随行，估计着她只是闹着玩，受不了几日就会要回去，不曾想，竟是坚持了这许久。”
　　“你们又说什么悄悄话呢。”离宿摆好了衣物，走过来讨热汤喝，“快帮我盛碗汤来，我都快发霉了。”
　　合萌将汤碗递了过去，“说你傻啊，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非要跟来受苦。”
　　“是有那么一点儿后悔。”离宿微微一笑，喝了口热汤，才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每种方式都有其不同的乐趣嘛。”
　　羽涅赞叹，“你竟有这样乐观豁达的心态，也算好事。”
　　合萌亦道：“行军多年，还第一次听人说这路上能有什么乐趣的，你这小妮子心思独到，深合我意。”
　　离宿喝完了热汤，直觉身心舒畅，“大人谬赞，不过大人熬汤的手艺亦是深得我心。”
　　合萌爽朗一笑，备了数碗盛汤，分与众人而去。
　　“离姑娘，”羽涅走到离宿近旁，低声道，“你毕竟是女儿身，在军中多有不便，而且不日便将抵达边境，届时人多纷杂，危险丛生，我不一定时时顾得到你，你当多些谨慎小心。”
　　“大人唤我离宿便好，”离宿应道，“既然跨出了这一步，我便料想过种种，大人不必担忧，我自会留心。”
　　羽涅微笑颔首，对于眼前这位女子，他又多了些不一样的认知。

　　经过了长达月余的跋涉，浩浩军队终于驶进了西南小城——平凉郡。
　　连日来的阴霾总算过去，融融的日光倾洒，叫人心生温暖。即便眼前出现的是荒芜贫瘠的土地，以及稀少散布的村落。
　　平凉郡的县府早已人去楼空成了摆设，屋外杂草丛生，屋内蛛网尘埃，一派任其自生自灭的风貌。对物如是，对人亦如是。
　　初见这支军队，村民们并没有预料中的热情，皆是避而远之，纷纷退入屋中闭门谢客。本就寥寥空寂的街道，此时更显得萧瑟冷清。
　　马蹄轻踏，透着声声空响。一众人行走其间，虽然路上空空如也，但仍能感受到来自门后藏匿着偷窥的视线。
　　羽涅牵制了马，声音高昂，“乡亲们！我们是族长亲派的军队，为守护边境而来！我们定当消灭匪患，还平凉郡一个安宁太平！”
　　良久，仍无人应答，徒留瑟瑟寒风呼啸而过。
　　见状，合萌凝眉提醒，“太府，这里的人有些奇怪。”
　　“许是未见过如此阵势。”羽涅道，“罢了，我们先寻着县府安顿下来。”
　　带着重重疑惑，军队在平凉郡安营扎寨。
　　相较于其他街道的拥挤，县府这片儿倒是开阔空旷，坐地甚广。清除杂草乱石，整理居室灶台，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袅袅炊烟升起，荒废的县府终于焕然一新。
　　正堂内，三人分坐一边，稍作休憩。
　　“太府，接下来该如何抗匪？”合萌问道。
　　羽涅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见合萌疑惑，离宿却率先作出了解答，“这里的山势连绵，林木森森，勘探还需多些时日，不如以退为进的好。”
　　“不错，”羽涅颔首道，“我们如此大的阵仗，山里的匪患肯定已有察觉，我们对此处地貌还未了解，不若等他们先来个自投罗网。”
　　合萌了然，“高见。只是这儿的村民颇有些古怪，怕是有蹊跷。”
　　“族中接连派遣军队来此抗匪，却总是有去无回，其中缘由，这些村民应知一二。”羽涅继续道，“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与他们打好交道。”
　　离宿微笑应承，“既如此，那便是让我们做些善事咯。”
　　合萌见她眼珠机灵地转溜，笑问：“你这小妮子又想到什么好点子了？”
　　“这儿土地贫瘠，后又有虎狼在望，我估摸着粮食应是他们最大的期盼。”离宿提议道，“我们储备颇丰，救济一些也有能力。”
　　合萌觉得不错，“那我明儿就叫人摆起粥棚来施粥放粮。”
　　“不，不可。”离宿分析道，“当众施粥，人多纷杂，领粮之后又容易一哄而散。不若我们直接送于门口，也便于我们与他们多说些话儿。”
　　“这个方法可行，”羽涅赞同，“明日起，便按你说的办。”
　　天色近晚，三人一同用了膳食，便各自散了去。
　　一夜无话。

　　翌日。
　　在舒坦地睡了顿好觉之后，大家都觉得神清气爽。
　　羽涅安排了人将粮食分配妥当，为送粮做好了准备。
　　“上下村庄，不论远近，每户皆要送达！打探到任何关于之前军队以及山中悍匪之事，悉数回禀！好，出发！”
　　得令后，几列人马纷纷出行，将粮物送往村落各户。
　　“走罢，”离宿拍了拍麻袋，道，“我们也去送粮。”
　　“且慢。”羽涅去牵了几匹马过来，将粮袋放上马背，“我们走远一点，顺便看看这里的地貌环境。”
　　离宿与合萌一同称好，三人翻身上马，往外走去。
　　平凉郡散落分布着三四个村庄，人烟稀少，但看房屋的数量，也能看出昔日的兴旺。
　　“这屋子空了这么多，怎么不推掉？街道也宽敞些。”合萌疑惑。
　　的确，这些村庄虽然人少，但房屋建筑却是甚多，而且分布得杂乱无章，导致连整洁的街道集市都没有一个。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在屋外打扫，合萌赶紧拿着粮袋前去，“乡亲，我们是朝廷派来送粮的……”
　　那人闻言，惊恐地看了一眼来人，急忙扔掉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屋内。合萌再去敲门，却遭到了谩骂。
　　“你们这群阴魂不散的丘八！快滚出平凉郡！”
　　仅有的几户人家都如此，要么闭门不开，要么恶言相向，虽然从他们眼中都看到了对粮食的渴望，却无人来接这些粮袋。
　　“是有些奇怪。”羽涅凝眉，道，“走，山脚那儿似有人烟，我们先去看看。”
　　山脚下的小屋看似不远，但七绕八拐的，却也颇费了些周折。近了看，原是一座吊脚小楼，底层向外围成了一个院子，地上有些凌乱的脚印，和一些粘着泥土的鸡毛，却是没有任何生物。只有顶上炊烟浮曳，若有似无。
　　合萌在楼下喊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几人遂决定进去查看一番。
　　走过了院子，上了楼梯，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道破落的木门。以至于他们还未敲门，却已透过缝隙看到了其中隐约有人在内活动的痕迹。
　　合萌上前，道：“我们是朝廷派来送粮的，请开开门！”
　　接连喊了数声，才见有人前来开门。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一边蹒跚而来，一边凶巴巴地念叨，“朝廷又来人了？这次倒想着我们老百姓了。”
　　其余几人迅速交换了下眼神，心下皆喜，离宿亦上前宽慰道：“婆婆，族长派我们前来，定会保护你们的。”
　　“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老妇人也不客气，一把拿过粮袋，转身便要关门。
　　离宿急忙挡了一下门，道：“婆婆，我们走了许久，口渴极了，可否进去讨碗水喝？”
　　老妇人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人儿，道：“你这女伢子倒和我那小鸡仔一样招人喜欢，努，进来罢。”
　　“谢谢婆婆。”
　　三人道了谢之后，便随着老妇人进了屋。地板像是年久失修，几人走动得大些，就吱呀作响，一副要散架的模样。
　　“婆婆，你这地板该修修了，”合萌好心提醒，“容易出危险。”
　　老妇人冷哼一声，道：“没看就我一个孤寡老人么？修它作何，还指不定谁走在前面呢。”
　　“婆婆，别说丧气话。”离宿走上前去搀扶着老妇人，道，“您瞧，朝廷这不是分派来两个青壮年嘛，正好也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尽尽善心。”
　　闻言，老妇人着实对二人打量了一番，道：“看着还有点儿力气。那，这儿的地板就交给你们了。噢，屋顶这块还有些漏雨，你们也看着办罢。对了，楼下还有木料，有些年头了，你们看看还合不合用。”
　　离宿随即保证，“好的婆婆，你就放心罢。”
　　说罢，离宿就拉了二人下了楼来。吊脚楼的低层里有许多木材工具，他们翻翻找找，寻出些可用之物。
　　合萌却是不满地嘟囔，“说来分粮，可没说来做苦力啊。你这小妮子怎么什么活都给我揽回来。”
　　离宿嬉笑道：“好人做到底嘛，而且好不容易有人家接待我们，可不得好好表现？”
　　合萌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见他吃瘪，羽涅颇感好笑，转而对离宿面露赞扬之色，“你倒是比他思虑周全。”
　　“多谢大人夸奖，”离宿撸了撸袖子，“开干罢！”

　　日近西山，红霞满天。
　　经过了一番不懈的努力，三人也算是把这老旧的吊脚楼翻新得七七八八了。
　　老妇人拄着拐杖下了楼来，看上去颇为满意，面色也缓和了些，“还行，也就你们年轻人还能折腾。来，粗茶淡饭，上去吃罢。”
　　“婆婆费心了。”
　　离宿抹了抹额头的细汗，过来搀扶着老妇人，几人一齐上了楼去。
　　饭菜果真简单，就是几个芋头土豆，连白米饭都抠抠搜搜地只铺了一层碗底。他们干了一天的活计，饿得够呛，此刻见到了为数不多的食物，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随即眼疾手快，抢到了手里才是货真价实。
　　“婆婆，对胃口的饭菜真香！”离宿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奉承他人的手艺。
　　老妇人难得地笑了笑，“你这女伢子嘴可真甜。”
　　“婆婆，还有饭末？”合萌端着空碗讨要，“我都干了一天的活，饿都饿扁啦。婆婆，再帮我添点儿。”
　　老妇人骂道：“啷个小崽子不知好歹，我可没有那么多饭食招待你们。”
　　合萌疑惑，“我们不是刚给你送粮了么？那可是好多户的份呢。”
　　“送给我了，你还想吃回去？多大脸呢。” 老妇人催促道，“吃完赶紧走罢，天快黑了。”
　　“对了，婆婆，”羽涅抓住时机，问道，“我看你们这儿的土地贫瘠无收，应是挺缺粮的，可村里的那些人家怎么都不肯接受我们的帮助呢？”
　　“唉……”老妇人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才道，“我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也不怕对你们说。村民们不肯受朝廷恩惠，一来，收了也白收，二来，怕遭到报复呐。”
　　“噢？”羽涅直言道，“可是受了山中悍匪之威？”
　　老妇人颤巍着坐下，悲愤道：“我们平凉郡的百姓苦啊，可怜我家儿孙都被那悍匪杀害，独留我一个老太婆活在世上，作孽啊。”
　　平凉郡地处芖越边境，以十万大山为限。从前也算得上地产丰富，人们自给自足，民风淳朴。有一年，飞虫成灾，数千亩良田在短短三日之内尽遭毁灭。随后，又连降酸雨，导致土质突变，再也不能种粮得实。
　　而那十万大山本是些凶悍匪寇的领地。平日里，匪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他们不同常人，身形高大威猛，似有天生神力，只一手便能将人悬空提起，继而摔死，当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易。介于此，百姓苦不堪言，却无人敢逾越雷池半步。
　　曾有人不堪重负，欲要迁走，却不知从何时起，方圆百里竟施了禁锢之术，只出不进，他们想逃离此地已是不得而为，堪堪将他们圈禁在这片死亡之地。
　　被逼无奈，百姓聚起，约定与其这样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是以，郡里的青壮年自发组成了个不小的队伍，向大山进发。然而，天不遂人愿，上山的人皆有去无回。
　　渐渐地，再没有人敢去触犯界限。存粮终是耗尽，所有人都只是在等待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有一天，山上忽然下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巨人，名叫霸夔，双头四手，恐怖非常。他说，只要他们每年都献上五对贞洁女子祭祀，他们便可提供能在此地种植的种子，让他们上缴之后亦能果腹无忧。
　　这样的条件，很容易就击溃了奄奄一息之人的防线。很快，就有十个少女被推了出来。巨人很是满意，扔下一袋种子和一袋粮食，扛起十名女子，大步流星而去。
　　在那之后，灾情得到了缓解。巨人留下的种子果真能不惧土壤的酸性，生长起来。山上的匪寇也会定时前来收缴，只留下为数不多的粮食，供他们度日。
　　后来，巨人又来了一次，他开口说能将在大山中死去的亲人救回，但活人必须服下他带来的蛊虫，并誓死效忠于他。那一次自发的民斗里，大多都是各家的顶梁柱，所以很多人都动摇了。巨人也算信守承诺，在村民们服下蛊虫之后，那些死去的青壮年真的回来了。但那只能是在晚上，白日里，他们又会神形俱灭。
　　“所以你们这般回去，路上便会看到不同于白日的景象。”老妇人提醒道，“他们只是与家人团聚，于你们无害，不要过于紧张。”
　　“那婆婆，你的家人呢？”离宿疑问，“也会回来么？”
　　“不，不会了。”老妇人眼中有着一份释然，“我不信什么妖术，人既死了，便自有去处，何苦拘着他们不得往生呢？”
　　“婆婆通透，”羽涅猜测，“活人食蛊，凶险万分，那巨人所图必不简单。”
　　合萌忙问：“可是之前的那些军队呢？人数累计上万了，难不成也是进到大山了就全军覆没了？”
　　“这会儿你们回去，或许就能见到他们了。”老妇人提醒道，“不过，现在他们可不再是你们的兄弟军，而是山上匪寇的帮凶了。”
　　一番话让几人面面相觑。
　　羽涅疑道：“可是受了那巨人的影响？”
　　老妇人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婆婆，”离宿忽然问道，“您方才说那巨人需要十名女子献祭，可是什么时日？”
　　“大约就是过年那几日罢。”老妇人忽然意识到离宿之意，满目凄凉地摇了摇头，“那山中邪得很，你们几个后生崽子可别想什么歪点子了。”
　　“没事的，您别担心我们。”离宿宽慰，“天色已晚，婆婆，我们就不打扰了。”
　　老妇人握着他们的手，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情，“路上，小心呐。”

　　辞别了老妇人，三人骑马回行。回程的途中，他们果然看到了与白日里不同的景象。村庄里灯火通明，连那些原本空着房子里也有人活动的迹象。沿街小贩的叫卖、人们做工、干农活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们行走其间，细细观察着路上行人的形态，但觉他们与常人无异。羽涅假装不经意地撞倒一人，近接触之，却是没有摸到他的脉搏起跳。
　　“这里的人不死不活，这样的术法见所未见，诡异非常。”羽涅断定道，“而这里的生活应是日夜颠倒了，倒像是鬼市。”
　　离宿神色凝重，“看来那巨人可不好对付。”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几人回神看去，竟是几个士兵打扮的人正在收刮民脂民膏，看见年轻女子更是不放过，直接推到撕扯衣物。
　　合萌看不过，即刻冲上前揍了那士兵一拳，解救下他身下之人，“你这畜生行径可还对得起你这身军装！”
　　那士兵恼怒，提起裤子，便要冲来报复。合萌闪身回手，又是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身上。倏然间，遭受打击的士兵转而化为黑烟，燃起了点点星火，竟是消失不见了。而看其他过路人，却是神色无异，甚至都不往此处看上一眼，各忙各的，根本无人在意。
　　合萌又拦住一名正在抢夺粮食的士兵，拎着他的领口，厉声喝道：“你可还知道你是芖越军人？你的职责所在？”
　　那人烦躁地打开他的手，张着嘴巴似要骂人，但合萌惊恐地发现，他的嘴里竟是漆黑一片，犹如空洞的深渊。
　　三人皆为这诡谲的一幕幕骇然。
　　良久，终是羽涅道：“我们先行回去，再做打算。”
　　直到县府周围，这样的鬼市才逐渐消失。一早派出去的送粮队伍已经回来，等候太府的问话。羽涅让其余二人先行休息，他再去了解下情况。
　　此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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