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

　　食毕，鬼骨又提议去江畔乘船。
　　他租下一艘空的货船，和一位撑船老者。船体颇大，甲板上也较为整洁宽敞，还有供人休憩的搭篷。
　　午后的日光温暖洋溢，惠风和畅，舒服得让人想要微阖上双眼。撑船的老者兴致很好，哼唱着独具特色的歌谣，闲情逸致中更添一份别样的风情。
　　鬼骨看着身旁满目新奇、四处张望的人儿，眼中犹如漾进了一江秋水，柔情一片。
　　“丫头，这个送你。”鬼骨从腰际抽出一把模样精美的小刀，递向身旁之人，“带着防身。”
　　“可我已经有武器了。”离宿却是不接，“你忘了么，曾经在地宫，还是靠我的望舒才打开了巨门。”
　　见状，鬼骨把小刀塞入她的手中，道：“多一份保障，就多一份安全。”
　　离宿见他执意相送，便也就收下了，“这几日倒也多谢你了，若有机会，我必回报于你。”
　　鬼骨笑着道了声“好”，遂舒展地躺到了甲板上，一臂叠于脑后，二郎腿翘起，好不惬意的模样。
　　或是日光过于和煦，或是清风过于缱绻，抑或是江水过于柔情，离宿忽然觉得身旁之人竟有些好看起来。他微阖着双眸，黑如鸦羽的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使得他的容颜少了几分阴鸷凌厉，多了几分温暖柔和。
　　离宿倒也不讨厌与他相处，甚至感到有些莫名的安心，只是对他之前的戏弄和欺骗心有芥蒂，遂问道：“宁弋，你为何会出现在地宫？”
　　鬼骨睁开眼，看她，不答反问：“你相信有种缘分叫命中注定么？”
　　离宿摇了摇头，“何意？”
　　“不论你我是何种身份，相距咫尺，抑或千里，我们终将认识彼此，”鬼骨解释道，“就是这个意思。”
　　离宿想了想，道：“所以说，你就像只地鼠一样，从洞里钻出来找我了？”
　　鬼骨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嗯，也可以这样说。”
　　“可是，你为何要捏造身世呢？”离宿猜测道，“你的真实身份应该不简单罢。”
　　鬼骨却也不掩饰，如实相告，“我是忆幽陵之主，拥有着衍那最大的产业链。”
　　离宿倒是吃惊不小，“忆幽”的商号，在衍那内陆屡见不鲜，她在媕鄯时便有所知晓，“这么说，你还是个大人物咯。不过，这也不是你欺骗人的理由。”
　　“嗯，”鬼骨温顺道，“这个是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
　　说罢，鬼骨忽而转移了位置，将头枕到离宿平放着双腿上，吓得对方惊呼了一声，“别动，这便算你对我近日照拂的报答。”
　　离宿瓮声瓮气地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这样的情形与记忆重叠。在那遥远的时光中，他们也曾徜徉在田田荷叶间，折一捧莲子，赋一首诗歌，嬉闹着浪费一整个夏天。
　　他多想知道，这些年，她在哪儿成长，又经历了什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遭受委屈，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可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我们在一起，就够了。年月那么长，我们有太多的时日可以朝夕相对。那样美好的时光，只要想上一想，就能消除从前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这是他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岁月静好的美妙。

　　船只悠悠，滑过江畔林立的吊脚楼。忽闻一阵清亮悦耳的歌声响起，渐而高低音转，层次也丰富了起来。
　　“这是对歌努，阿哥阿妹快过来看。”在船头撑船的老者慈笑着招呼。
　　二人朝老者所指之处看去，果然，在前方的江河两畔，站着许多盛装的男女。
　　男：“今日赶场遇见妹，好似仙女下凡来；妹乖人美见了爱，求妹莫怨把歌接。”
　　女：“今日赶场遇见哥，遇见哥哥妹快活；你有情来我有意，有情有意才接歌。”
　　男：“风里雨里和雪里，孤身云雀走天涯。阿妹有伴我没有，落单画眉闹喳喳。”
　　女：“太阳出来红彤彤，月亮出来雾蒙蒙；太阳月亮我不爱，只等阿哥相迎来。”
　　芖越族人擅歌，青年男女大多通过对歌来相识彼此，然后相知相爱，再到连理相依。对唱之人，一问一答皆以歌曲，才思泉涌，声动梁尘。
　　二人此时皆站到了船头，听得入迷，这样结识的方式委实新奇有趣。
　　老者瞧见了离宿腰间别着的小刀，笑逐颜开，道：“原来阿哥阿妹已经定情了努，恭喜恭喜。”
　　离宿不解，“老人家，你这是何意？”
　　老者慈爱地言笑，“小娃娃，你还不知道努？年轻人两情相悦，就会以刀定情。你阿娘还未告诉你末？我看你们郎才女貌，那是相当的般配呢。”
　　对于离宿一脸的莫名其妙，鬼骨倒是眉眼欢喜，他顺势握住身旁之人的手，扬起紧扣的十指，对老者笑语，“是的努，多谢吉言。”
　　离宿有些别扭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抓住，忽而又见他俯过身来，温热的呼吸轻拂过耳畔，让她的心徒然又跳乱了节奏。
　　他说：“此生，你已为我所定。”
　　远方，白鹭涉水而来，激起涟漪层层，飞过秋幕中的湖泊。

　　浮生桥上，有人负手而立。白衣墨发，清冷而疏离。看到江中浮舟的那一幕，他周身骤然寒光四起，转眼便已飞雪漫天。

　　今年，临桑城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太府府。
　　羽涅的住所位于太府府的中央，是建于半山腰的一座吊脚楼，面积颇大，分为主次卧、厅堂、书房等，旁边围绕着几座小型吊脚楼，则是日常需求之用。
　　对抗烛九阴时，羽涅失血过多，如今虽面色不佳，但也已无大碍。
　　合萌正从柜子里取出加绒的坎肩，套在身上，一边说着“这天变得也太快了罢”，一边又劝，“太府，你的衣服都太素了，该多穿些亮色，如我这般，更能显得英姿挺拔。”
　　羽涅修养的这几日，合萌总往府里跑，美其名曰探望同僚，实则百无聊赖蹭吃蹭喝。
　　“如你一般？穿得和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孔雀？”羽涅反问。
　　合萌不满地嘟囔，“孔雀又如何不好了。”
　　羽涅不予理会，正低着头在桌案上描绘丹青。过了会，他又道：“见你最近来得勤，怎么，府里的厨丁又不见踪影了？”
　　“哎，”合萌囫囵吞着甜果，“我们少常府里的人都和我一样，比较随性。”
　　羽涅轻笑，“我道是和你一般不务正业罢。”
　　合萌也不生气，趴到桌案上研墨，“太府，那家伙真是与你齐名的邪公子？”合萌有些难以置信，“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还能见到如此神秘莫测之人。你说他可真会将至尊令拱手相让？”
　　“会或不会，都在我意料之中。”羽涅道，“以他的品性，或许更在乎离宿其人。我既救了她一命，他的承诺多半不会反悔。何况他拥有的忆幽陵，足以让他在衍那立于不败之地。”
　　合萌一脸羡慕，“英雄美人，该是一段佳话。”
　　“我看倒不尽然。” 羽涅异议。
　　合萌好奇地追问：“太府何意？”
　　“你没见日夜守护离宿之人么？”羽涅收了最后一笔，道，“他可不许旁人轻易的靠近。”
　　合萌钻过去看，只见纸页上，一只展翅开屏的孔雀正傲然藐视着自己，遂调笑道：“咦，太府，你画的该不会是我罢。”
　　羽涅置了笔，端起案上的杯盏喝了一口茶，“算你有自知之明。”
　　合萌撅了撅嘴，抢过对方的茶杯，“哼”了一声，道：“我渴了，你府上就这样招待客人的么？连茶水都没有一杯。”
　　羽涅却也不恼，对于这样一位喜怒形于色少常大人，他倒也见怪不怪了，反而觉得不时的调侃戏弄委实有趣。
　　“对了，”合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茶，忽而道，“离宿那小妮子如何了？至尊令还在她的体内么？”
　　羽涅点了点头，“虽然不知至尊令究竟如何，但有我的灵虫在内，应会有所反馈。”
　　合萌又一次为太府大人的才智所折服，敬佩道：“原来那灵虫还别有用处，既逼出了烛九阴，又能探究至尊令的下落。于人于己，皆是大利。不过，你这次还是太冒险了，我在旁看着都担心不已。”
　　“噢？”羽涅挑了挑眉，“让少常大人担心了？”
　　合萌紧张道：“可不嘛，看你昏倒的那下，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个揪心呐。”
　　“够了，别在我身上煽情。”羽涅制止住某人越说越不着边际的话语，“别以为在我府上蹭吃蹭喝，光说几句好话就够了。”
　　合萌见献媚失败，有些丧气，“哎，好歹我也是个少常大人，沦落到你府上，怎么连半夏那个小妮子都敢使唤我刷碗了。”
　　“噢？半夏？”羽涅见合萌一脸渴望他主持公道的模样，转而道，“看来该给她涨涨月例银子了。”
　　“唉！”合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法反驳，谁叫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呢。
　　门外，忽有声音传来，半夏引着两人上了吊脚楼，“太府，宁公子和离姑娘求见。”
　　闻言，合萌欢快地出门相迎，看见穿着民族服饰的二人，甚觉有趣，绕着离宿转了一圈，道：“小妮子，你穿成这样还真是漂亮，像我们芖越人！”
　　离宿笑了笑，问道：“羽涅大人可好些了？”
　　“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合萌笑答，遂引了他们进屋，“快进来罢，这鬼天气，还真是冷呢。”
　　羽涅令半夏沏了一壶新茶，奉给来客，又先给离宿诊了脉，“姑娘已然大好，可以不用忌口了。”
　　离宿不禁吐了吐舌头，心道，早就尝过鲜了，又询问起羽涅来：“大人的伤势如何了？为救我，委实让大人费心了。”
　　羽涅道：“劳姑娘挂心，我已无碍。”
　　鬼骨在一旁喝着新茶，插言道，“我就说他无妨。这位隐世公子可是世间少有的神医，若连自己都救治不起还有何用？可我家小丫头就是放不下心，非闹着前来探望。”
　　“哟，邪公子，”合萌戏谑道，“离宿何时成你家的啦？”
　　鬼骨粲然一笑，“不过早晚。”
　　对于这样的宣示主权的言语，离宿表示抗议，“大人，你看可有法治治这人的胡言乱语？”
　　羽涅亦觉有趣，顺意道：“姑娘若想，羽某插上几针便可。”
　　鬼骨不疾不徐，道：“你我还未分出个胜负，若有机会，我还当真想好好领教一番公子的针法。”
　　“羽某可不擅武，当时不过情势所逼。”羽涅委婉推脱。
　　合萌讶异，“说真的，太府，连我都不知道你竟然会武。”
　　“你整日不学无术，别人自然样样比你强。”羽涅道。
　　合萌认真地想了一想，了然，“好像还真是这一回事。”
　　离宿看着合萌傻萌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对了，听说钟灵山庄的华泽兰也来看过我了？”
　　“嗯，”合萌点头，道，“她如今住在族宫内，恐怕被族长缠着研究生长黑发的问题。她说若得了空，定会再来看你。”
　　既有故人，离宿很是欢喜，说了句“替我谢谢她”，但这次她是特意来此感谢羽涅的，遂道：“大人救命之恩，离宿无以为报。他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义不容辞。”
　　“姑娘言重了，不过或许再过不久，羽某将会需要姑娘的帮助。”羽涅笑了笑，转而道，“说到救命，最后关头，还是全仰仗你家先生出手相救，不然，你我恐有玉石俱焚之险。”
　　离宿疑惑，“长辈么？可他从未提起。”
　　“许是怕你担心，他手臂上的伤痕可比我深多了。我用了半日，才将他的血止住。”羽涅回想起当时凰澈的最后一击，他对自己下手之狠，连他都远远不及。亦是靠那犹如泉涌的烈阳之血，才足以对抗烛龙的阴毒至极。
　　闻言，离宿甚是忧心，“竟如此严重么？呆啾怎么都不告诉我。”
　　“是先生吩咐，”羽涅道，“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你知晓为好。”
　　离宿倏然起身，双眉紧蹙，说了一句“离宿先告辞了”，也不顾同行之人，神色慌张地匆忙离去。
　　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不见，鬼骨的心微微一窒，好像预见某个瞬间，他将再也抓不住离人的手，徒留风雪穿过指间。

　　飞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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