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

　　冬月里的恭岚山，朔风凌冽，交加着风雪，的确当属苦寒。
　　不过，在层层叠叠的防风林之后，尚有一方净土，能暂别这片雪虐风饕。
　　屋子的布局比较简单，外间的厅堂设有桌案椅柜，旁边隔断出一个小间的厨灶，而里屋则是一床一柜。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鬼骨一边生着碳火，以让离宿歇得舒畅，一边道：“简陋了些，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离宿也不闲着，帮着弹灰拂尘。柜子里一摞摞的书简整齐排列，看得出主人一如既往的认真细致。
　　“你在这儿也办公？”离宿自我调节着悲伤的情绪，努力地找些话题。
　　“山中日月总是清闲。”鬼骨点头走了过来，“你去歇着吧，这些粗活我来就行。”
　　离宿转了转身，“没事儿，什么粗活细活的，都是你来干，我倒成了游手好闲的了。”
　　“我可以当成……”鬼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这是在体贴我么？”
　　离宿被他看得发慌，垂了垂眸，不知该如何作答。
　　自昨夜之后，她开始重新审视彼时关系的界限。曾经的懵懂无知，到现在任何举动都好像变得别有意味，她不知道是自己敏感了，还是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无忧无虑。
　　她将桌布放下，准备认真地与对方谈一谈，“弋哥哥，嗯……我有话要说。”
　　“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呢。”鬼骨忽然嬉笑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去做些饭菜，等会就来。”
　　说罢，他随即转身，往厨房走去，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紧蹙的双眉。他记得上一次她说有话要讲时，便是告诉自己她有喜欢之人。可是现在，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啊。而且，在这恭岚山顶，面对他所做的这一切，她或多或少都会感动罢。所以这次，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果呢？

　　寒月的夜来得早，待二人用完膳食，天便已经黑透了。
　　屋外是呼啸而过的疾风，屋内是光影重重的温暖。他们盯着烛火，一时间，都有些相顾无言。
　　离宿不擅这般氛围，率先打破沉默，“这风雪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鬼骨估计道：“看这势头，大抵会有两三天罢。”
　　“弋哥哥，”离宿想着总归要朝夕相对，索性问个明白，“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为何羽涅告诉我的，你都不曾说？”
　　“之所以遗忘，就说明那些东西不那么重要！”鬼骨神色有些激动，“而且羽涅也说了，我们没法告诉你那些事情。命轮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你没必要再追究那些虚妄的感受到底是什么。结果是好的，不就可以了么？”
　　似乎只要提及这个话题，鬼骨就会变得暴躁。在她看来，他这样的反复无常，只能说明，曾经的某些事情，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反而影响颇大。
　　“你……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鬼骨略显心虚，“害怕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三个多月里我日复一日的担心？”
　　他的情绪有些失常，离宿想起昨日他暴怒后的举动，不知觉地往后缩了缩。
　　鬼骨顿了一顿，仔细地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你……莫不是不喜欢和我待在一处么？”
　　“有点儿别扭……”离宿刚答完，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也……也不是……”
　　见她欲言又止，鬼骨明白她所在意，遂沉了声音，诚恳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离宿依然垂着眸不置可否，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丫头，”鬼骨润了润喉，绞在一起的双手显露了他难得一见的紧张，“其实我总想着能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向你表明心迹，我希望那时的天是蔚蓝，水是清澈，周围的花是香气四溢。不过现在，能在这恭岚山顶，面对着祖辈之灵，我想也是另一番郑重。”
　　鬼骨顿了顿，认真组织着言语，“我的这一生，就是从找寻你到追随你的过程。丫头，嫁给我，余生请允许我来守护你，可好？”
　　他的眼神热烈而执着，但那微颤的睫羽，透着不安，期盼着她的回应。
　　离宿终是有些不忍，尤其是知道一直以来，他坚持守候着亲长族人的魂灵，并为他们的平反做出的种种努力。
　　“弋哥哥，我真的很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重振中州这条路我会和你一起走下去。只是……”她不确定地问，“这与成亲与否……不应该混为一谈罢。就像呆啾和泽兰一样，他们是因为纯粹的相互喜欢，才决定在一起，而不是掺杂了其他任何因素。”
　　鬼骨仓促地一笑，“是我没表达清楚么？我，很喜欢你啊。”
　　“可我不……”离宿想了想，还是说清楚为好，“你是我的兄长啊，怎么能是那种喜欢呢？而且使命艰巨，我还不想过早谈论这些感情之事。”
　　她的话，仿佛一柄利刃刺穿了他的心，沉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料想过她会拒绝，却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难受。他以为自己会承受得来，毕竟他见惯了风浪，练就了一身无坚不摧。可是，当那般的窒息撕裂来临时，疼痛得犹胜万箭齐发。
　　见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来，离宿担忧地询问，“你……没事吧？”
　　鬼骨勉力地压抑着，可当他再抬头时，红肿的双眸却是凄惨无神，“你说过不会独留我一人，别不要我啊……”
　　离宿为难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嗫喏了一句，“你……还是不要我……”，便倏然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弋哥哥！”离宿担心有异，连忙追赶上前。
　　鬼骨的速度很快，黑暗中，几乎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但离宿忽有所感，径直往陵墓方向跑去。
　　果然，在那块连接两峰的长石上，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正站在中央。风雪肆虐，几乎将他的步伐吹得趔趄摇晃，险险直有坠入深渊之势。
　　“弋哥哥，别动了！”离宿急忙大声呼喊，“你快下来！”
　　听闻她来，鬼骨也不顾脚下是何境地，随即转过身来。看着她焦急不安的模样，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丝虚浮的笑意，“你还是担心我的吧？丫头，若我以身后这片忆幽陵为要挟，你会再考虑一次么？”
　　“弋哥哥……”离宿为难地斟酌，“你先下来，下来再说！”
　　“不要！不要下来！没有了你……我活下去还有什么希望？没有了你，我做的一切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本该付之一炬后解脱，何来承受这些难以想象的苦难……”
　　鬼骨双眸猩红，头发已被烈风吹得凌乱，而其状态亦近乎疯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说过以后不会剩我一个人的……可是我不想和你只是兄妹之谊，我想与你白首偕老……你看，融入了这风雪，我们是不是就一起白了头……”
　　断断续续之后，他似乎又回过清明，朝着一脸担忧的人儿道：“丫头，我又怎么舍得你为难呢？”
　　话音刚落，但见他张开双臂，宛若一只暗夜里的迷途大鸟，竟直直往后仰倒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状，让离宿没有时间惊诧。她飞跨上桥，冲着那个坠落的身影急急俯冲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疾劲冷冽的风吹得眼睛发痛，但她不敢闭眼，生怕看不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那抹身影。待分辨后，她瞬即凝结灵力，祭出望舒，堪堪托住其下坠之势。
　　迷蒙中，鸟儿终于感觉到了身后的力量。他睁开了双眸，却看到了自己最心念的容颜。她跳下来了？为了救他？
　　“你醒了！”离宿出声嘱咐，“莫要乱动，这里风迹诡激，我控制不好。”
　　鬼骨当即回神，发现他们仍处在山风呼啸之中。他连忙凝灵相护，阻挡气流将他们冲得颠簸不稳。
　　“为何救我？”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傻，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论时候，但他就是很想知道，她那义无反顾的背后，是不是掩藏着那一丁点星星之火。
　　离宿全神贯注，却听闻追问如此，只得答道：“弋哥哥，你是我至亲之人，无论怎样的险境，我都会救你。”
　　“不顾生死？”
　　“不顾生死。”
　　听到这般毫不犹豫的回答，破碎的心似又滋生出一丝渺茫的期盼。急迫之下，他忍不住开口，“我可否提一个请求？”
　　离宿头也不回，简单地道：“说。”
　　“若待天祈破城之日，”鬼骨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你还未有心悦之人，可否允我在你身边终老？”
　　“这样的约定并无意义。”离宿叹了一口气，大难当前，她并未想过有什么心悦之人。而且他们还处于这高空中，若说绝对了，怕他又有什么过激之举，遂应道，“如若你坚持，便遂你的意好了。”
　　鬼骨欢喜得不敢置信，“你……真的答应了？”
　　离宿只道：“闲话无多，先安全着路再说。”
　　随着一声哨响，海面上骤然急遽翻涌。青龙纵身一跃，稳稳地接住半空中的二人。
　　离宿古怪地看了身旁之人一眼，“所以……你、戏弄、我？”
　　“我好像还有些虚弱……”鬼骨忽然浑身瘫软，倚靠在离宿的肩头，“头好晕……”
　　离宿颇感无奈，惩罚似地拨乱了他的头发，长长叹了声气。
　　乘风破浪间，凛冽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二人相靠在一起的身体也传递着丝丝暖意。鬼骨惊讶地发觉，原来自己竟是这般任性。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希望，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争取才得以开始、迈近，尔后，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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