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

　　愈往东行，天空低沉阴郁，似又有下雪的征兆。
　　路途颠簸荒凉，已鲜有人烟。
　　这一路，鬼骨始终坐在车外，任由寒风呼啸，未再言语。
　　车厢内，有准备好的暖炉、毛毯和软垫，以及一些饮水食物。凡事由他安排，总是最为妥当。
　　离宿掀开帷裳，想看看已在何处，反倒灌了一些冷风进来。她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赶紧又缩了回去。
　　听闻有声，鬼骨急忙发问：“可是受凉了？要不要再换些碳火？”
　　厚重的门帘被掩得严实，传过来的声音也有些发闷。
　　离宿沉默半晌，还是提议，“外面天冷，你进来暖和暖和再走罢。”
　　帘幔上有轻微的褶皱，是有人攥着的痕迹。
　　良久，终又传来话语，“不了，得赶在风雪之前抵达恭岚山，不然不好进。”
　　离宿也不再劝，只看着某一处愣愣地出神。
　　这样也好，以免面对面时的尴尬。是的，尴尬。尤其是刚见证了一场婚事，再懵懂如她，也深知其中的含义。
　　离宿捂了捂手炉，思量着该如何拒绝最为妥贴。

　　东海。恭岚山。
　　沉郁的海面尤似凝霜，深邃苍茫的表象下，却是暗流汹涌。一叶扁舟漂浮其中，单薄得渺小，好像随时而起的一卷浪涛就能将之打翻。
　　看着这烟波浩渺的大海，离宿莫名地感到心悸，她似乎能看见巨浪滔天，源源不断的水柱砸落在自己身上，生生的疼。而就在那波澜壮阔之中，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危险而耀眼。
　　她想要靠近看得清晰，却被一声“小心”骤然惊醒。再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在鬼骨怀里。
　　“怎么了？”她略微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站稳了身形。
　　鬼骨一脸担忧，“你方才正要跨出小船。”
　　闻言，离宿亦是后怕，这一脚要是跨出去，迎接她的可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正当她思忖着以后得找个机会学学游水时，海面忽然发生了一阵异动。
　　只见一股股气泡快速升起，翻腾出朵朵水花。刹那间，一个巨型黑影急遽游窜，破水而出，堪堪竟是一条青光熠熠的蛟龙！
　　鬼骨见此，连忙将斗篷一甩，罩住身旁之人，以免她被溅落的水花淋湿。而离宿当即凝结灵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面前巨怪。
　　不过，青龙未有攻击，反而缓缓地直立起身子。但见它身躯蜿蜒，通体华美，尤显气势磅礴。遒劲的犄角闪着粼粼青芒，飞扬的长须上，一双铜铃似的双目威仪赫赫，正压低着头审视着舟上之人。
　　鬼骨按了按离宿的手，示意她卸下灵力。随即，他竟躬身朝着青龙作揖行礼。
　　“龙，别来无恙。”
　　青龙竟也点了点头作为应答，忽而又凑到离宿的面前，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生涩地询问：“宁弋，这还是你首次带人回来。”
　　鬼骨认真地介绍，“这便是我所寻觅之人——越千凝。”
　　青龙圆瞪瞪的眼睛眯了一眯，噗呲噗呲地吹着它那卷翘的长须，尔后又绕着他们的小船游弋着，看样子十分的高兴。
　　见状，离宿不确定地小声问：“你们……居然认识？”
　　“这一片海域皆是青龙的栖身之所，”鬼骨解释道，“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罢。也是有了它的允许，我才能在此建立忆幽宗陵。”
　　离宿投去钦佩的目光，竖起大拇指赞赏，“厉害。”
　　有青龙在前领航，即使海内遍布阵法，却也不费吹灰。
　　小船悠悠，终在一处溶洞前停下。
　　“龙，有劳了。”鬼骨彬彬道谢。
　　青龙盘旋了一周，又凑到离宿面前，目光温顺地看着她。
　　见她不知何意，鬼骨笑着解释，“龙这是在请求抚摸呢，说明它喜欢你。”
　　离宿不可置信地伸出手，青龙似乎很开心，又往近前凑了凑。于是，她便也大着胆子轻轻地拍了拍龙光滑的鼻子。
　　青龙称心地吹了下两边的长须，随后歪着头将后侧露了出来。离宿当下会意，又帮它理顺了鬃发。
　　这一拍一抚之间，两者的确亲近了不少。
　　“好了，龙，山路险阻，我们得赶在风雪前上去。”鬼骨笑着提醒，“在此，便先告辞了。”
　　青龙很是满足地点了点头，随即潜入了水中，留下波纹迤逦，游曳而去。
　　看着那蜿蜒渐消的身影，离宿不禁喃喃道：“真没想到，这世间竟真的有龙的存在。”
　　“相天只道东海是为天险秘境，无人敢来，”鬼骨轻哼了一声，“却不知竟是因为有真龙在此。”
　　离宿遂问：“弋哥哥，你又是如何遇得？”
　　“当初我年少轻狂，想来挑战此处的绝妙阵法。”鬼骨耸了耸肩道，“机缘巧合下，那青龙便来捣乱了一场。”
　　闻言，离宿忍不住噗呲一笑，“那是你运气好。”
　　“还好，是想着你才活下来的。”
　　鬼骨委屈兮兮地丢下那一句，也不管听者作何反应，继续说了声“走罢”，便破解了洞外的阵法，将小舟缓缓行驶进去。
　　溶洞狭长曲折，而上方钟乳石的奇形怪状，阴晦不明，显得十分的逼仄。
　　大约过了一刻钟，就在离宿怀疑此洞遥遥无期时，鬼骨终于转过了身来。
　　“到了。”
　　不过，这里亦不是溶洞的尽头，而是一个拐角过来的隐蔽之处。落脚的地方十分狭窄，往上暗藏着错落排列的石阶。
　　鬼骨将小船拴好，嘱咐道：“跟着我，小心脚下。”
　　“嗯。”离宿回应了一声，跟上前去。
　　石阶倒是不长，走了一段便穿出了石洞，豁然开朗。尔后的道路几乎就是绝壁上形成的一道道沟壑，陡峭嶙峋，岌岌可危。
　　离宿本提议可祭出望舒，但鬼骨解释此山海之间，形成天然屏障，其内的气流异于常态，并不利于飞行。
　　好在二人的身手灵活矫健，一路上倒也有惊无险。
　　恭岚山主要由两座峰头组成，其间，又有一座天然石桥相连。不过，在岸上却是很难看出后部的那一座略小的山峰。而可供攀爬的亦是这座被遮掩的悬崖峭壁。
　　此时，他们正伫立在后山山顶。这里的草木并不繁杂，看样子是被规划栽种。错落有致的层叠之后，竟有座精巧的屋子若隐若现。
　　“那是我的住所，设置了防风林。”鬼骨简单介绍之后，又道：“走罢，先去前山。”
　　离宿木讷地点了点头，这一路上来，海风、山风皆是寒风凛凛，吹得她脸都快冻僵了。
　　二人前后来到石桥边，说是石桥，其实就是一块略微规整的长条形石块，横亘在双峰之间，天然相连。因着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行走时仍需万分小心。
　　鬼骨正欲去牵身旁之人的手，想了想，还是仔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山顶风大，底下又高，桥上会有些不稳。若是害怕，就闭上眼。”
　　离宿扯了扯生硬的嘴角，“闭上眼才害怕呢。”
　　“也对。”鬼骨笑了笑道，“那你看着我便可。”
　　说罢，他拉起她迈上石桥，谨慎前行。
　　石桥极窄，只能供人单脚行进。劲风烈烈，人行其上，几乎随时都有被刮倒之险。
　　离宿凝力扎稳，跟着鬼骨亦步亦趋。她并没有特别害怕，毕竟她在沧黎上山下山已是稀松平常。反观前方之人却是紧张之极，至少从他不断握紧的手力来看。
　　的确，对鬼骨而言，这次过桥，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他的前方，是他生命中的信念；而他的手上，则是他信念中最执着的希望。

　　阴沉的天空终于不堪重负般开始落雪，洋洋洒洒，被寒风呼啸吹过，连停留的机会都不曾拥有。
　　风雪中，一座座漆黑的墓碑犹似暗夜里凝结的泪珠，静默地耸立着，肃穆庄严而又戚寂无声。
　　离宿猜想过很多宗陵的可能，或是他已故的至亲，或是追随他的志同道合者。与恭岚之险出乎她的意料一般，这片陵墓的规模同样也让她惊诧不已。
　　但最让她难以平静的，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
　　“这里多是衣冠冢。”鬼骨蹲下身来将为首的墓碑擦拭干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收集我们族人的零落。年久时长找不到白骨的，便会设立衣冠冢。祭着香火，总好过他们漂泊无依。”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碑文也慢慢展露了出来，最为醒目的当属“旸宣帝”三个字。
　　看到这一幕，离宿骤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似停滞了一般，冷涩得难以呼吸。她不确定地上前，仔细临摹着一笔一划的痕迹，倏又慌忙去擦拭另外几座墓碑。随着“娴贵妃喻氏”的谥号逐渐明晰，她泛红的眼眶终于承受不住，泪下潸然。
　　鬼骨站在一旁，没有安慰，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任由她悲伤漫延。
　　离宿从未想过，今生竟然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与父母面对面。记忆深处的音容笑貌，早已化为黄土白骨。原以为这世间再无他们存在的痕迹，但现在，在她面前，却有着可以让她寄托哀思的地方。悲戚中，又有丝丝感怀浮动。
　　“当年，我在乱葬岗找到先帝和族人的尸骨，因彼时年幼，带着他们力不从心，便将他们进行了火葬，留下骨灰，携带来此。”鬼骨似有懊悔地停顿了片刻，“只是，先贵妃的遗骸我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只设立了衣冠冢，多有不敬，还请莫怪。”
　　良久，离宿终于站起身来，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缓声道：“我能否上柱香？”
　　鬼骨连忙答应，转身从一旁的石龛里取出香烛，将其点燃，再递了过去。离宿小心地接下，庄重恭敬地朝着墓碑拜了三拜。末了，她终似花尽了力气，跪地不起。
　　“父皇，额娘……凝儿……来晚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因悲恸气若游丝，鬼骨看着终是不忍，遂供完了香便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肩臂。
　　“至少，从此以后，我们的灵魂都有了安身之处。”鬼骨抹去了她的泪水，索性与她席地而坐，“你知道吗？曾经我的世界也同这片陵墓一般，暗无天日，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便是要找到你。你是中州人的希望，亦是我的。战乱时，我见过白骨累累尸首满城；也曾与野兽博弈，只为争一口吃食；在角斗场做打奴的时候，深刻体会到了人心的险恶。多少次，我都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一想到你，丫头，你就像黑暗中一束扑朔迷离的光，我拼了命地想要靠近，想要证明，你不是虚妄。万幸，我们现在能在一起，以后，也定不会再分离。”
　　听着他不疾不徐地叙述着曾经种种，离宿也渐渐地从悲戚中回过神来。
　　鬼骨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眼神坚定不移，“丫头，我会还你一个盛世太平。”
　　离宿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仍只是缓缓地道了声“谢谢”。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谢谢你做的这一切。
　　谢谢你，活下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