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风流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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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输谁赢


      苍京的局势瞬息万变。
      不过短短十日,朝堂之上,数人被贬,三人遭流放,一人全族被囚,只待问罪。每日朝会,群臣缄默无言,人人自危。
      朝堂之下,苍京全面夜禁,入夜之后严禁任何人行走,违者重处。京城防卫司日夜巡查,按值轮班,丝毫不敢懈怠。
      然长期生活于皇权之下的苍京人自有一套让自己任何时候都过得舒适的能耐,在这日复一日的紧张中,苍京依然繁华热闹。望河船流如织,市井依旧忙碌,客栈酒馆甚至愈加兴旺。
      “许相为官十数载,这次到底是怎么触了当今这位的霉头,竟牵连到全族?”一人小心翼翼地问。
      与他相对而坐的中年男子四下张望一番,凑近低声急道:“不能说,这事不能说!”
      “还有秦大人……”
      中年男人立刻急了,挥手打断那人的话,朝楼下指了指,“有防卫司的人!”
      那人仿佛此时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朝对面人拱了拱手。两人很快结了账,东张西望地下了楼。齐萦发现,他们下楼时,先开口说话的那人双腿竟一直在打颤,险些踏空,如果不是身边人扶住他,恐怕免不了滚下楼去。
      看着这一幕,齐萦有些慊然,心里不由得更加烦闷,拿起一壶酒就往嘴里灌,可只喝了一口,就觉得喉咙一阵火辣,胃里呛呛的感觉更是难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拿起了酒壶。
      下人扶着齐萦回来时,君沐华和沉茗正坐在屋顶,欣赏逐渐隐没的夕阳。这些日子,苍京虽然被阴霾笼罩,天气却是极好。每日黄昏,漫天的红霞斑斓绚丽,遥挂在天际,比世间最华美锦缎都还要耀眼夺目。
      “君姐姐…君姐姐…”齐萦不停地呓语着。
      君沐华不舍地收回目光。夕阳落幕,夜色将袭,此景虽美,却终究短暂。
      “君姐姐,原来你在上面,上面是不是很好玩,我也要上去!”不知齐萦是怎么发现的,她抬着头,挥着手,蹦跳着想要爬上屋顶。下人无奈,求救地看着君沐华。
      君沐华面有难色,显然想起了上次秋泓醉酒的事,思索着今日是不是应该更加当机立断,现在就给她一掌?
      “君姐姐,你等我,我现在就上去……”
      谁知,君沐华仅仅楞神片刻,她再向下张望时,已不见了齐萦的人影,只有她的声音在不断传来。君沐华叹了叹气,认命地从屋顶下来。
      果不其然,齐萦正死死地抱着一根柱子,全身完全趴伏在上面,试图顺着柱子往上爬。君沐华走到她面前,淡淡地看向她。
      齐萦稍稍睁开眼,见柱子另一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她猛然倾身向前,双臂一伸,迅速按住君沐华双肩,同时,歪着头凑近君沐华,鼻子使劲地嗅着,在君沐华周身不断逡巡,仿佛在确认什么。柱子另一边,两个妇人牢牢抓着齐萦不停捣动的脚,不知该作何反应。
      君沐华身子僵了僵,怔怔地呆在了原地,直到齐萦的鼻子似乎凑得更近了,君沐华才受惊般地,立时快速地向后退了几步。君沐华双手在虚空中挥了挥,察觉到动作突兀,立刻收了回来,无意识地咬着下唇,一时之间,心绪似乎还在震惊,未从刚刚的情形中平复。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却毫不知觉,只觉双手乍然没有了支撑的地方,好闻的气息越来越淡,顿时变得暴躁起来,手和脚越来越不安分,幸而身体有柱子撑着,才暂时没有落到地上。
      “君姐姐,你靠近些,我有话想对你说。你靠近一些嘛……”
      听着这小儿女的撒娇语调,君沐华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一瞬间,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君姐姐,我真的有话想说。”
      君沐华想了想,只说了四个字,“你说,我听。”
      也不知齐萦是终于感到累了,还是被君沐华轻柔的语调所安抚,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脚也不动了,身子依旧靠着柱子,嘴里断断续续说着,“离开陵县前,父亲对我说,对于齐家来说,沄水之事并不是关键。至于什么是关键,父亲却并没有说。君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救父亲,怎样才能救齐家?”
      “你父亲说的对。”君沐华答得平静。
      齐萦甜甜地笑着,一抹灿色晕开在脸颊,如人面桃花,“父亲还说,让我不要来苍京。苍京不好玩,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我,也许还会……齐家历经这么多代,怎么可能被一件似是而非的事所倾覆?他说,我应该在家里好好陪着母亲和弟弟,对,还有爷爷。”
      “若是听从你父亲的话……”
      “不,我怎么能畏缩地躲在人后?”齐萦原本想跺脚,但双脚被制,她只得恨恨捶了一下柱子,手心一阵火辣辣地疼,她却忍着疼继续,“我是齐家人,君姐姐,不管怎样,我都是齐家人……无论最后的结果会如何,我都会努力……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不会放弃……”
      在一遍一遍的反复中,齐萦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终于没了声音。君沐华走近柱子,小心地将她扶起来,让两个妇人送她回房。
      此时,已有下人点了灯。廊角的灯光照亮了君沐华倾斜的影子,于渐生的雾气中,透出了几分虚幻恍惚,君沐华负手立在原地,神情难辨。
      夜色中,传来感叹的笑语。
      “几天不见,这小丫头变得可不一般了……”沉茗嘴角带笑,蹲伏在屋顶边缘,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君沐华。
      沉茗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作为齐家大小姐,现在的齐萦的确不一样了。准确地说,或许从齐萦决心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试图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将齐家拉出权力博弈泥淖的那一刻起,齐萦就开始了自我蜕变。这场蜕变始于晏州,却将终于苍京。而刚刚那一句句无心的醉语呢喃,就是最好的明证。事实上,或许早在陵县时,齐萦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如今,皇帝追捕成王,却扣住齐家,只不过因为时机未到。但是,齐家又岂会任人宰割,坐以待毙?齐家同样也在等待一个时机。思及此,君沐华心中莫名泛过一丝痛意,如心头突然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虽只一瞬,那痛却在刹那间随着全身的筋道脉络浸透到了骨骸,让人实在难以忽略。
      看着君沐华沉思的样子,沉茗渐渐敛了笑意,眼神仿似随意般地看向夜空中的某处。
      这几日,齐萦的确没闲着。
      三道旨意下达的次日,齐萦便去了漕运司。齐家根本在于漕运,齐萦清楚明白。然现在局势胶着,似乎没有人想蹚这趟浑水。
      第二日,齐萦登门求见太子,偶遇了暂住于此的苍蔚,二女一阵意气之争,最后自然再次无功而返。
      第三日,齐萦截住丞相许维,当街陈情,言辞恳切,可最终也只换来许相重重一叹。
      第四日,齐萦偶遇文贤长公主苍绮,公主邀其入府。明王府与齐家议亲之事渐渐传开。同日,有人秘密上报,明王世子三月前曾至栎州,与知州尹挚交游,其间闻菏水河段淤积甚重,世子献上一策,令尹挚大为惊叹。
      第五日,齐萦召见了齐家在苍京的所有管事,其间所谈,不得而知。
      第六日,齐萦开始流连各大酒馆。不时,与原州宋家四公子宋之洲不期而遇,几番言语交锋,定下三日赌约。
      第七日,有消息突然而至。茂河至洺水河段,一艘客船夜半被劫,全船珍贵财物尽数被夺,船上人无一幸免。血从船板渗出,倒流入河,触目惊心的血色染红了半里江面。
      第八日,齐萦依然独自外出。一则消息再次让人震惊。千里之外,茂河与菏水相交处,有一艘运船同样夜半被劫,手法如出一辙,惨状令人侧目。
      第九日,苍京依然不平静。传闻,朝会时,皇帝震怒,连贬数人,严令茂河至菏水段沿线各州府全力缉捕劫犯。是夜,皇帝突下召令,罢丞相许维,收押许氏族人。旦夕之间,煊赫一时的许家已然将倾。
      第十日,齐家大小姐高调赴约,以齐家在苍京的所有店铺为赌注,轻松赢下赌约。世人都道,齐家大小姐家蕴深厚,有胆有识,以一城势力换一城势力,实是同辈之翘楚!然而,也是在这一日,赌局落幕之后,齐萦转身便进了酒馆,第一次把自己给灌醉了。
      酒入愁肠,在家族倾颓之际,初涉世事的少女似乎终于懂得了惆怅的真正滋味。
      十日变幻,自脑中一一闪过,苍京内外,乱象遍生。但君沐华却知,这些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隐于层层乱局之后的事实真相,必定更加令人心颤。
      衣摆拂地的声音轻若无闻,不过眨眼的功夫,俊秀飘逸的翩翩公子已从屋顶跃下,澄澈的眼眸,隔了廊柱,含笑地望向君沐华,“我今日收到了一条消息。”
      沉茗斜倚在柱子上,神态极为慵懒放松,款款如春风的笑意里,似乎有一种难耐的兴奋急欲倾吐。君沐华挑眉看他一眼,微微哼了一声。
      “沐华,南疏之祸已解。他要来了。”
      寥寥几字,说者从容,君沐华的心却不禁一动。这一刻,在内心最深最隐秘的地方,有些心绪终于被悄悄放下。
      “哦……”这个字,君沐华刻意拖长了语调。
      沉茗仍是浅笑,“此次海祸,若非南久背后有人,恐怕不会拖这么久。久溟性格耿直,不善诡诈,然此次几番交锋,其行兵布局全不同以往。他想必有些猜测。直到前不久,听说齐前辈与白前辈,还有一叶宗主都到了南疏。之后,三人登船与那背后的神秘人一场酣战,久未分出胜负。战至星夜,那人不耐,突然罢手,扬长而去。南疏之祸随之消弭。”
      对于那人,任何事似乎都不会有例外。南疏之祸,定然也只会有一种结果。这种笃定深藏于心,一直不曾变过。
      “他,怎会让人失望?”君沐华沉默良久,淡然一笑。那人运筹帷幄,醒掌天下的能力,她也从未怀疑。
      一壶酒被轻轻掷了过来,君沐华接过,扬眉无声笑开。
      沉茗自拿了另一壶,半仰着头,朗笑不已,“今日看见齐萦醉酒这模样,才知醉酒原来也别有一番风趣,既如此,何妨一醉!沐华,可愿陪我?”
      “但凭君意!”君沐华掂着酒壶,微笑开口。
      当夜,二人尽兴痛饮,却难得一醉,最终相视大笑,不再强求。
      次日,齐萦宿醉醒来,回想昨日种种,一阵恍惚,久久呆坐在床上,直到瞟见了桌上的白色信封。
      任苍京风云迭起,望河之上,画船箫鼓,依旧不绝。
      秋自照今日似有些心神不属,即使君沐华走近,双眉依然紧皱,也未起身相迎。
      思行端来一应茶具,将已煮好的茶分别倒入杯中,然后屈身退下。秋自照淡淡饮了一口,随即放下,目光终于移向君沐华。
      君沐华爱酒成痴,习惯了酒的灼热火辣,并不喜茶的涩然苦味。她没有端起茶杯,也没有看秋自照,双眼静静地看着外面喧嚣不改的望河。
      “难道秋泓又有信来?”
      秋自照摇头,“不是。这次,请你来的人是我。”
      “上次难道不是你?”君沐华言语调侃,语调十分放松。
      秋自照低笑,“自然都是我。”
      君沐华侧身,回他一笑。此时,一阵琴乐之声渐渐由远而近,吟词虽平庸,曲调却缠绵缱绻,别有意蕴,不同于市井俗唱。待得细听,曲调突转,缠绵渐褪,慢慢地,拨弦之手渐趋渐快,曲中也透出几分明快热闹之意,呼应这望河的繁华掠影,竟仿佛觉得,这一处确是花团锦簇,太平盛世。
      画舫与小船插身而过,透过敞开的窗,匆匆一瞥,君沐华眼睛却蓦然一眯,“那可是宋之洲?”
      昨日那场赌局,齐宋对峙,苍京万人空巷。秋自照明白她所问何意。
      “宋四公子是宋家幼子,娇宠过甚,纨绔品性十足,不喜经商,不喜吃苦,却爱追逐武功高强之人。”
      君沐华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正待收回目光时,隐约间似乎见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马上之人似是明王世子。”
      而不远处站着的人,却是齐萦。君沐华目力并未完全恢复,以她所见,长街上都是模糊人影。但相处数月,君沐华对齐萦再熟悉不过。细细回想,这似乎是齐萦与苍黎在苍京的第一次见面。
      苍黎怔了许久,他没想到会在此种境遇下,与齐萦再次相遇。虽然,他早已得知了她来苍京的消息,也知晓了昨日那场风光的赌局。一日之间,齐萦之名,传遍了苍京。
      “你让开!”齐萦瞪着他,厉声呵斥。
      苍黎手抓着缰绳,半分未动,只盯着齐萦的手,“你拿的是什么?”
      “你管不着,让开!”今日的齐萦耐性似乎格外不好。
      “是齐家主的信吗?”苍黎却轻轻一笑,没有再看她,低着头独自琢磨,“若是家信,你不会这么慌张。这,到底是谁的信?”说到最后,苍黎语气顿顿,目光中全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齐萦只觉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止不住的泪着急地想涌上眼眶,鼻中的酸涩与心头的焦急不断扯动着她的神经,撕裂般的痛楚来得凶猛又迅疾。
      半河之隔,两人对话,君沐华听得并不清楚。然而,她却似乎能感觉到,齐萦似乎已处于一种极度心慌紧张的边缘。蓦然间,君沐华身子向前一倾,心中也是一惊。
      长街上,久久伫立的齐萦突然动了,她奔跑着避开拦着她的人和马,飞快地冲向一边。然而,刚刚绕过马头,正当她准备奋力突围时,一声受惊的嘶鸣突然响起,齐萦回头去看,却见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黑色骏马全身抖动,挣扎似的开始乱窜。人群一阵惊慌,逐渐散开。苍黎紧紧拽着缰绳,冰冷目光扫向四周。
      “不——”
      一人惊呼出声。
      街上一片混乱,苍黎却听得清晰,心狂跳不已,当下立即甩开缰绳,也甩开了那匹马。身后侍从见状,迅速跟上疯狂的马。
      齐萦摔倒在地,左腿被马蹄踏伤,一脸痛苦地揉着小腿处。苍黎奔到她身边,一时间竟有些呆,想去触碰伤口,却在中途又缩了回来。
      “阿归,你去看看齐姑娘。”
      一句话惊醒了有些呆愣的苍黎。苍黎目光瞟过苍白的小脸,毫不迟疑地起身,回头。
      “那日一别,倒是许久未见皇兄了。”苍黎语音恭敬,却不热络。
      忽如其来的凉意自心底升起。苍虞声音突然顿住,喉中哽咽,半晌才挤出笑容,“你怎么变得如此……?”“生疏”二字含在舌尖,徘徊不定。
      “皇兄,从前是我逾越了。”
      “是吗?”苍虞本想说“怎会”,却不知为何,开口却变成了意味不明的两字。
      苍黎一脸平静,唇边仍带着浅浅的笑,“有些事生来就已经注定。倘若苛求,似乎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付不起,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
      代价吗?苍虞在心中仔细咀嚼着两字,至亲相交,竟也需要付出代价?
      燕归见苍虞神色渐渐暗淡,立刻扶着齐萦从地上站起,“世子,齐小姐应该并无大碍。不过还是尽快请大夫诊治一下。”
      “不必,我没事,不劳烦众位了,告辞。”齐萦掂着脚转身,挣脱了燕归的帮扶。
      “齐萦——”
      苍黎仓皇奔上去扶住她。
      小船悄无声息地泊向另一边,沉茗上了船,君沐华和秋自照从内间走出,三人站立在甲板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另一边的长街上。
      此时,长街上局势又起了变化。四人对峙的局面因一伙人的出现变得难以预料。
      “那个人终于出手了。”不早不晚,时机正好。
      沉茗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临出门前,齐家别苑的下人告诉我,齐萦是在收到一封信后跑出来的,当时,齐萦的神色极度慌乱,满脸无措。我想,齐家必然又出了事。”
      秋自照见沉茗看向他,不慌不忙道:“城主,留音阁从不例外。关于那封信,留音阁的确已经收到了消息。”
      君沐华仿若没有听到二人对话,一双沉静的眼仍注视着另一边的长街。
      “我买下!”沉茗一语既出,毫不犹疑。
      秋自照平静道出,“五日前,齐家二公子齐诩突然中毒昏迷,至今未醒。齐家主严密封锁了消息,同时修书留音阁,探寻云一先生下落。不料还是有人将一纸书信寄给了齐萦。”
      原来,齐家也乱了。
      “齐萦被带走了。”君沐华目光收回,垂着眼睫,冷静开口。
      沉茗遥望一群人渐渐远离,长街上,果然已没有了齐萦的身影。人群散开,只余下三个各自伫立的背影。
      秋自照沉思少许,突然低声道:“善弈者,能以一棋平衡全局,亦能以一棋颠覆全局。谁输谁赢,往往最后才能见分晓。”
      听闻此言,沉茗与之对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君沐华却仍是沉默。
      良久。
      “我答应过齐萦。”君沐华的声音微凉,眼中却有跳跃的火光一闪即逝。
      沉茗屏息看向她,笑意深深。
      女子立于秋日艳阳之下,四周景物萧瑟,她却如一枝独秀,傲然扬眉,自信飞扬的笑自唇角慢慢浮现,骨子里的不屈与坚定化作铿锵的话语,声声入耳,“既如此,这风云激荡,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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