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我心上

　　芝加哥下了一整天的雨。
　　从鱼肚白的晨曦，一直到天色向晚，连绵不绝的雨才渐渐停下来。
　　地上都是烟蒂，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始终烟不离手，完全失了理智，不知在手术室外等了多少个小时，甚至，他觉得自己完全是靠惯性站在那儿，直到手术室的大门缓缓被推开——
　　他回过头去，没敢问结果，只瞧见顾冕摘下手套和口罩在那骂娘：“他妈的，真是累死老子了！”
　　一群医护人员径直朝门外走去，顾冕随着大流跟在后面，路过许悠然时，他停下来，“喂，你小子不会傻了吧？怎么也不问问结果怎么样？”
　　从他兴奋异常的眼神里，他就隐隐知道了结果。
　　“她彻底活过来了？”
　　“当然。”
　　他终于松了口气。
　　已经连续两个多月没睡一个安稳觉了，这段日子他瘦了十多斤，胃也经常不舒服，还时不时的咳嗽，顾冕劝他回去好好睡一觉，他不听，偏偏要在这里守着。
　　顾冕眨巴着眼睛，难得笑意盈盈的望着他，说：“随着她身体逐渐康复，失明的症状也很快会消失。”
　　他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望着窗外绯红的晚霞，背对着他说：“我会在她恢复之前离开。”
　　“为什么？”
　　“我不想让她有负担。”
　　“我想，当她知道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一定会很受感动。”
　　“我要的不是让她感动。”
　　“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健康，无忧，要她自由，不带有任何枷锁，任何亏欠的活着。”
　　顾冕觉得这人真是个疯子，如果不是他亲眼听到，看到，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痴情的傻子，最终他叹叹气，“那你们今后就会像两条相向而行的铁轨，想重新走到一起，难咯！”
　　许悠然朝病房的方向而去，用背影对他说：“那我就等，等她亲自来找我。”
　　就那个傻丫头？
　　顾冕一愣，在他看来，阮星既死心眼儿，又是个倔脾气，这件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不过，他等着被打脸的一天。

　　*
　　阮星第二天一早就醒了，睁开眼的时刻，尽管仍旧看不见东西，但她还是“啊啊啊”的尖叫出声。
　　“天呐！我还活着！我竟然没死哈哈哈…”
　　这是第一次，她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涅槃重生。
　　活着真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事情——
　　只有活着，你才能嗅到花的芬芳，你才能听到美妙的音符，你才能继续和生活做殊死抵抗，你才能感受到光和热，你才能路过每一片土地，你才能亲吻每一块土壤，你才能继续爱下去。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吴先生，麻烦你把那段视频删了吧。”
　　回想起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她四处摸了摸，直到抓住他的手，“吴先生，谢谢你陪我熬过这么艰难的日子。”
　　他一脸宠溺摸了摸她的头，她赶忙推开他，“吴先生，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
　　猜到他在摇头，她继续自言自语道：“上帝啊，多亏没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他依稀听到了，眼中透出浓浓的悲伤。

　　随着她身体日渐康复，他知道与她真正告别的日子就要来了。
　　这天下午，他推着她去湖边散步，绕过一大片丛林，身后就是葱郁的冈峦，野花在脚边肆意盛放着，已是夏天的尾巴，这片花花绿绿的世界在即将走向凋零前，似乎使出全力展示着它的美。

　　她伸开双臂，徜徉在飘香四溢的小微风中，听着不绝于耳的哗啦水声，她跟他聊起了从前——
　　有关她过去的学校，老旧的胡同，新近开发的街区，她的父母，以及她每天思念的那个人。
　　提起许悠然，她就垂下头去，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我呀，这辈子都不会去找他了。”
　　他神情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忍再忍后，他在她掌心写道：“为什么？”
　　她望着远方流动的湖水，喁喁说道：“我虽然身体康复，但是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而他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想早点抱上重孙子，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满足他。”
　　真是自以为是。
　　她以为她这样一心为他考虑，他就该感谢她吗？
　　此时，他在心里喃喃道：“小星星啊，我开始有点恨你了。”
　　对着无波无澜的湖面发呆片刻后，他接着在她掌心写道：“如果他一直在等你呢？”
　　她一怔，“不会的，我那天对他说了那么重的话，他肯定恨死我了。”
　　他彻底无言以对。

　　“很快，秋天又要来了。”
　　是啊，他也该走了。
　　如今她身体正在康复，视觉也即将恢复，她不再需要他了。
　　把她送回病房时，他犹豫片刻，望着她的侧脸发了不知多久的呆，最终，他面色决然的在她的手掌心写道：“我要走了。”
　　这真是个很突然的消息。
　　但，一想到自己麻烦了他这么久，她就觉得很是过意不去，离别的话还是悠悠说出口：“吴先生，最近真的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再次谢谢你。”
　　他写：“应该的。”
　　她说：“吴先生，等我眼睛恢复正常后，就去看你吧。”
　　他继续写：“不必。”
　　她问：“那我们这是永远的告别了吗？”
　　他最后写下：“算是，也不算是。”
　　她瞬间热泪盈眶，心想天下果然没有不散的宴席，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刻，她早就在无形之中把他当成自己最信赖的朋友。如今，他们就要分别了，而且很有可能是永别。
　　想到这，她立即悲从中来。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推开门时，她坐在轮椅上，分不清方向的冲上来，差点一头磕在墙上，他赶忙扑上去。
　　“吴先生，你真是个好人，愿你一生平安。”
　　她眨巴着游离的大眼睛，笑得如朝霞般绚烂。
　　那就再抱抱她吧，毕竟，不知往后的余生里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就这样，她趴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吴先生，吴先生……”
　　她一声接一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吴先生，请你原谅我，其实这两个月来，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了他，因为你和他真的好像啊。”
　　她哽咽着，“一样的温柔体贴，一样的包容我，就连你们身上的味道都那么像。”
　　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他紧紧抱住她，又松开，望着她早就泛滥成灾的脸颊，他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他多一秒都不敢停留，生怕她下一句话问的是：“其实你就是许悠然，你一直都没离开我，对吗？”
　　外面刮起大风，他走在满目荒凉的大街上，频频朝身后那栋小楼望去，眼里透着浓浓的不舍与依恋——
　　小星星，原谅我就这么走了。
　　尽管未来有太多变数，但是我愿意等。
　　等你卸下包袱，等你打开心结。但是别让我等太久，因为我也会疲倦，我也会衰老。
　　而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愿在今后的山河岁月里，你能偶尔回一两次头，因为我随时都站在你身后。

　　*
　　三天后——
　　阮星被一个噩梦惊醒，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昏暗的灯光，透着复古气息的雕花座椅，洁白的床单，空旷的房间，简单的摆设，透过模糊的视线，她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此刻，命运之神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开始眷顾她。
　　就这样，她掀开被子，跳下床，绕着狭窄的走道，浑身如同打了鸡血般，跑了一圈又一圈。她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能看到了，我能看到了……”
　　跑累了，她就对着墙壁哭个不停。
　　这是第一次，她无比认同顾冕的话，她的确像是得了一场重感冒一样。而此时，她终于熬了过来，于是，她重生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精心捯饬一下自己，想到这时国内还是傍晚，孙宝珠他们应该还没睡，她就戴上那顶假发，心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给她打去电话：“妈，你快开视频。”
　　孙宝珠在电话另一头愣住，“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神经？”
　　话虽那么说，她还是在下一秒开了视频，看到女儿消瘦的脸时，她哭着叫来老阮，“老阮你快看，咱闺女竟然瘦了那么多。”
　　阮星也哭了，但此刻她留下的是幸福的眼泪，老阮望着她，眼中尽是心疼，“阮星啊，你一个人在美国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随时跟爸爸说，爸爸永远是你的后盾。”
　　“爸，妈，今年过年你们来芝加哥看我吧。”
　　“好啊，那我们说定了。”

　　康复期一过，她就迫不及待的搬离医院，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里。顾冕帮她提着大箱子，想到要一口气爬上七楼，他就一脸不耐烦的把箱子扔给她，“你自己搬上去！”
　　阮星停下欢快的脚步，“顾冕，哪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
　　顾冕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早就不是我的病人了。”
　　她没好气的扛起箱子，一边气喘吁吁上楼，一边听他在前面幸灾乐祸的说：“使点劲儿，别跟没吃饭似的。”

　　她把房间通通整理了一遍，顾冕全程坐在沙发上指手画脚着，“墙角还有灰没擦干净，吊灯太脏了，马桶还有污渍，哎哟，窗帘一看就是被人用了好多年的…”
　　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口气却听顾冕继续悠哉的说：“好饿呀，快去给我准备点吃的。”
　　她朝他瞪着眼睛，“没有。”
　　“小阮星，你还有良心吗？我可是特地请了一天假过来帮你扛箱子，监督你大扫除，你总不能连一顿饭都不管吧？”
　　他还真好意思说，瞧瞧此时焕然一新的公寓，哪一件摆设，哪一处角落不是她亲力亲为的？他呢，除了跟她吆五喝六就是在一旁看热闹，笑得别提多喜庆。
　　她越想越气，道：“我这没饭，倒是有根拐棍，不嫌弃的话你就拄着它挨家挨户要饭吃去吧。”
　　他翘着二郎腿，有节奏的抖动着，一副极其欠扁的模样，“嘿！我这暴脾气！”
　　她一边抡起拖把，一边警告他：“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抖腿，否则我就扔给你一台缝纫机，让你夜以继日的给我干活！”
　　他沉下脸，站起身，“小阮星，你别忘了是谁给你的第二次生命！”
　　她一丝不苟的擦着地，头也不抬，“顾冕，你也别忘了是谁冒着生命危险做你的活体标本，让你在医学界名声大噪。”
　　他瞬间哑口无言。
　　光顾着跟她吵架，他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随即，他正色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曰！”
　　见她头也不回，他朝她吼了一嗓子：“你把脸转过来！”
　　“干嘛呀？”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她呼吸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不耐烦的转过身来，“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如同变戏法一样，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拽里拽气把它甩给她，“这是大爷儿我赏你的。”
　　她一惊，“顾冕，所谓无功不受禄……”
　　他打断她：“你先别急着拒绝我，听我说完。”
　　他坐回沙发上，继续抖起腿来，“通过你这个完美的实验品，我在血液方面有了巨大突破，美国医学会因此奖励我一百万美金。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把这些钱分你一半。”
　　对她而言，这实在是笔巨款了。
　　呆立片刻，她缓缓的问：“你不会是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他朝她挤了挤眼睛，“我对你这种干瘪萝莉不感兴趣。”
　　“那就是…你还有求于我？”
　　“算是吧。”他结结巴巴说：“那个…以后每隔半年去我那做一次例行检查。”
　　“就这么简单？”
　　她想，都说钱难挣屎难吃，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她还是小心提防为好。
　　猜到她内心所想，他咧开大嘴笑起来，笑容里透着丰收的喜悦，非常质朴，非常憨厚，“小阮星，我什么时候坑过你？钱你尽管拿去，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她还是直摇头。
　　他努力思忖片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打算继续读大学的吧？”
　　“是啊。”
　　“你病得那么重时都不愿意麻烦父母，所以学费也要自己出去赚吧？”
　　“我有这个打算。”
　　“那你就把这钱留下，就当是我借你的，以后有钱再还我还不成吗？”
　　就这样，他从上午说到下午，从下午说到日暮低垂，在大脑即将炸掉时，她终于答应暂时收下这笔钱。
　　顾冕说得口干舌燥，好多次都差点要背过气去，好在这笔钱他终于成功的送了出去。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在位于安克雷奇郊区的别墅里，许悠然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的听顾冕讲完阮星的近况后，他还算满意的点点头。
　　把自己手边值钱的家当卖了个遍后，他塞给顾冕一张银/行卡，“你想办法让她收下这笔钱。”
　　顾冕有点为难，“那丫头太倔，恐怕很难办。”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我凭什么听你的？”
　　“如果我现在去找她，把她带回国内，你看怎么样？”
　　顾冕转了转眼珠，心想那怎么行？作为自己成功的试验品，后续还要观察很长时间，现在让她跑了，那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他难得殷勤的笑笑，“好的，老板。”
　　许悠然又接着命令他：“你明天请一天假，帮她搬家。”
　　“好的。”
　　“记得帮她打扫卫生。”
　　“没问题。”
　　“对她说话客气点儿。”
　　“那当然。”
　　接着，许悠然列出一张清单递给他，“这些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你每个礼拜都要买给她。”
　　“好嘞！”

　　结果今天……
　　想到这，他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察觉的心虚之色。

　　*
　　半年多一晃过去，阮星终于考上芝加哥的一所大学，学习酒店管理。
　　她的头发长长了，面色也恢复了红润，还胖了十多斤，想减肥时，顾冕却把一堆营养品塞给她，“小阮星，你今天必须把它们都吃掉，不然我就赖这儿不走了。”
　　她把它们扔到一边，“拿走，谁要吃这些破玩意儿！”
　　他挥起一支铅笔架在自己脖子上，“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就自杀给你看！”
　　她兀自看着书，只简单回了一句：“边儿去，谁在乎你的死活？”
　　他索性动作粗鲁的把食物塞进她嘴里，她痛苦的挣扎开，哭丧着脸道：“老娘要减肥啊，老娘要瘦成一道闪电啊…”
　　顾冕打断她：“减肥之前先陪我吃顿火锅，怎么样？”
　　见她继续沉默，他又说：“牛油锅底，加麻加辣。”
　　她双眼泛光，手脚麻利的套上外衣后，一头冲去门去，“走你！”

　　吃完火锅，他们到湖边放风筝，隔着一片厚厚的丛林，许悠然站在那里，见她欢快的围着一片青青草地跑个不停，浑身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他被她的笑容感染到，也跟着开心的笑起来。

　　一晃四年过去，他学成归来，接管了许氏地产旗下的酒店，度假村，酒庄等产业。
　　同时，他变得愈发成熟稳重，每天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他对企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推陈出新，经过短短一年就在偌大的京城里杀出重围。
　　老许忙忙碌碌几十年，想着可算能够喘口气，就将越来越多的担子一一交给他。
　　盛夏的傍晚，空气里透出一股浓浓的燥热，他点起一支雪茄，心烦意乱的抽起来，烟雾缭绕的时刻，他望着窗外无星无月的星空，想起了他的小星星。
　　最近，她总是无处遁形的出现在他梦里，每次醒来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可真够狠心呐。
　　五年了，她竟一次都没回过头。
　　他不得不认输了，因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他主动去找她。

　　但这一次，他得好好惩罚惩罚她——
　　“Hannah，明天一早就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要订婚。”
　　“许总…冒昧问一句，您跟谁订婚呢？”
　　“随便跟谁，把消息尽快散播出去，最好闹得满城风雨。”
　　“……好的。”

　　这下好了，他笃定的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看到她日思夜想的小星星了。
　　而这一次，他要她主动投怀送抱，最好天天对他死缠烂打，哭着闹着要嫁给他。
　　真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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