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倒叙

　　本该满是泥土青草的香气中，混杂了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刺鼻味。
　　闭目养神的孙悟空嗅到了细微的差异，他睁开眼，率先看到了摆满他周围的白色鲜花。

　　红色是喜，白色的悲。
　　下界已有些时日，孙悟空自是知道这花的寓意为何。
　　可是——这花为何会以他为中心摆放？白花不是生人寄托对逝去之人的哀悼吗？

　　“最后一个，终于完成夫人交代给我的任务了。”旁处有声传来，一只赤色小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
　　孙悟空不明所以，他站起身一脚迈开这片‘暗藏杀机’的地方。
　　“哎哎哎，别走呀别走呀！”小妖听到异动，忙跑到他身边一下拉住他的袖子：“你这猴子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劈头盖脸的，上来是一句对孙悟空的质问。
　　孙悟空：“？？？”
　　小妖颐气指使的：“这是我们夫人临走前特意为你准备的，你不感动就算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为我？”孙悟空更是迷惑：“你弄错了吧。”
　　小妖的声音扬了一个调：“没错没错，你是不是那只姓孙的猴子。”
　　孙悟空懵然点着头。
　　“那就是了。”小妖表情陶醉，眼神斜了他一眼，透露出暧昧的气息：“别装了，你这猴子看着挺正经的，但私下肯定办不正经的事。”
　　他用手肘怼了怼孙悟空，对着他耳朵低声道：“不是我吹，这年年来追求我们夫人的大妖如过江之卿，但夫人哪个都看不上。不过……自从你这只猴子出现，夫人便说要嫁给你，要说你没个手段我都不信。”
　　孙悟空迷茫更甚：“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了行了。”小妖一脸看穿一切的眼神，又把剩余的鲜花塞到了孙悟空的手上：“害羞了，可以理解。”
　　“这花叫百合，寓意百年好合，你闻闻，多清香。”
　　孙悟空没再解释，这妖已沉醉在自己的思想里，无论说什么都已经听不下去了。
　　“对了，明天我在找来些花生和红枣……”小妖泛起让孙悟空恐惧的灿烂笑容，他情不自禁的抛了个媚眼：“这是祝福你俩早生贵子——”说到早生贵子，小妖托了个长长的音，他忍不住笑出声，内心想，夫人若是回来一定会夸奖他的机敏。

　　“早生贵子你大爷！”这时，旁处传来一声莫名的怒吼。
　　小妖看着前方怒气冲冲一副前来讨债的架势，气势先弱了下去。
　　“谁，谁这么粗俗？”
　　“你大爷的！还嫌我粗俗，再乱讲话小心小爷我非宰了你不可！”
　　说话的正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龙，白龙弯腰随便捡起一颗石子，只见手中一掷，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结实的砸中了小妖的脑袋。
　　“哎呦——”小妖捂住脑袋哀嚎。

　　“你这人有病啊。”小妖不甘示弱的回嘴，但看白龙杀气腾腾的模样，却始终不敢太大声。
　　“你信不信你再说……”白龙作势要打。
　　孙悟空挡在小妖身前，带有安抚之意：“他也是听人差遣。”
　　“哼。”白龙见孙悟空出面维护，拍了拍手掌，恶狠狠的警告道：“我师兄心肠好，不与你一般计较，下回再乱说，爷就割了你舌头。”
　　小妖信以为真，吓得六神无主。

　　孙悟空欲走，小妖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背影。
　　孙悟空说：“明天你也不要送这些东西来了。”
　　“你说百合花吗？”小妖小心翼翼的问：“你不喜欢这颜色吗？”
　　“不喜欢。”
　　“我们夫人说，你若是不喜欢，还有别的花，一周七日，日日不重样……”他声音弱下去，又被白龙瞪的一激灵。

　　小妖见两人走远，嘴里极不甘愿的嘟囔着：“这猴妖一点都没有妖的大气，喜欢个人也扭扭捏捏的，还有那个叫白龙的……”他无缘无故被欺负了一通，越想越气，手里胡乱揪了一把草，一边掰一边骂：“臭不要脸的，等夫人回来，看我怎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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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
　　和天象诡异降临的白骨岭不同，万妖国依旧保持着最宜人的气候，唯一的不同，便是失去了夜夜笙歌的热闹，满目苍白，身着缟素。
　　一别经年，所有的景致仍历历在目，囊括眼中的景物慢慢溶合，白骨的眼中一点点模糊起来。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碾过，她侧过身子凝眸在熟悉不过的场景。
　　果然，她还是有所怀恋吗？

　　一路无言。
　　行至半山腰口，白骨感知周围的妖力在渐渐兴盛，她目光落于半空，正见七个美丽女子从天而降。

　　此七人不是别个，正是万妖国仅次于春十三娘副位的七个蜘蛛精，因得几人生的模样貌美，姐妹七个也被称作七仙女。
　　再见旧人，白骨目光扫视了一圈，不由感叹道：“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面，还都是小不丁点，尤其是你老三，姐妹中就属你修炼的最笨拙。”
　　“白姨——”七仙女纷纷上前一步，眼泪婆娑。

　　“白姨。”其中一人抹了抹眼泪，出声唤道：“您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的吗？”
　　“青裳。”白骨轻声叹息：“你的问题永远都这么多。”
　　青裳抿着唇，目光低落。

　　在期盼惊异的复杂神情中，白骨略过她们，身影须臾消失。
　　远处，还回荡着她悠荡的语声：”尘归尘，土归土，不必伤心，不要难过。”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没变化，白骨畅通无阻来到了她最害怕面对的地方——那是供奉着地方，是白骨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
　　按照赤尻马猴生前最后的要求，祠堂要建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他的铜像被铸造在一个洞穴里，外面山清水秀，玉树枇杷，而作为屏障隔开的，仅有一道从十多丈的岩顶飞泻而下幕布水流，水流汇聚崖底，集成一泓碧绿的深渊。
　　白骨前一刻的面容还冷若如霜，但到了这，她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她每一步都走的静悄悄的：“师父，弟子回来看您了。”

　　洞穴内幽暗深邃，她刚一进去，就看到了一尊明晃晃的冰棺。
　　冰棺内，春十三娘安详的躺在那，面容鲜活如初。
　　白骨内心不知为何哽咽了一下，她眼眸有些发怯，别过眼脸，语气依旧冰冷：“哦，师姐，你也在啊。”
　　四周沉寂的只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没有人会回答她。

　　白骨缓缓坐了下来，后背倚在冰棺上，和逝去的熟人进行最后的交流。
　　“你这只死蜘蛛精真就这样死了？老实说，我还有点不相信呢？你以前把我缠在蛛丝上，让我不得挣脱，那东西又黏又恶心，我还没找你报仇呢！”
　　“不过……你带着师父给你元神陨灭，算是和他一同去了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在出声，语气就带了那么点嗔怪：“你呀，还是那么的令人讨厌！连死了也要抢我一步。不过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先去了，你就可以和师父俩人腻歪在一起，师父没准早入了轮回，他肯定都不想在看到你了。”

　　白骨头依在冰棺上，眼睛凝视着剔透晶莹的钟乳石，轻轻的笑了笑：“有一句话老早我就问你了，你凭什么是我师姐？我自混沌之气而来，清气孕育灵长物，我元神初成，便注定了我是最老一辈的魔头，不过我命数不太好，居然附着在一具女童尸体上，从此，这具身体与我我如影随形，我也失去了长大成为一个女人的权利了。”
　　“忘记多少年前，我被一凶悍的天将盯上，他觊觎我的混浊之气，想要把我杀掉提炼我用于他的法宝之上，他一路追杀受伤逃亡的我，那时我还未习惯和这具白骨的融合，在我以为我必死无疑的时候，师父救了我。”
　　“我永远无法忘记师父出现的那一刻，打败了天将后，他走到我身边，温柔的抱起了还因流血而发抖不止的我，我在他怀中，从他光华莹润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可他神情淡然，如同一个长辈看待孩子。”
　　白骨握紧冰凉的手掌，如同当年一样：“师父对我来说，他清冷美好，如夜空中高悬的一轮孤月。他救了我，安抚我，也使我重新唤醒了对生的渴望。”
　　“这些你不屑听，我也不屑和你说，可现在好了呀，我就是揪着耳朵对你大吵大叫，你也没法在反抗了。”

　　“美人总爱救过自己的英雄，可他是英雄，我却不是美人。那一眼命中注定，你永远不知道师父牵着我的那一路上我多么欣喜若狂，但后来，我就看到了你。你就那样微笑不语的站在那。却比那个妖置我于死地的天将都恐怖！”
　　白骨回忆此处，眸光闪动，亦想到了当年令她难受的不甘：“同为女人，我知道你也是爱着师父的。”
　　白骨回眸，看着那尊让她不敢太过靠近的铜像，铜像中的那个人，仿佛也在静静望着自己。
　　她就那样怔然的望着，说着嘲讽着自己的话：“我们都曾疯疯狂狂的爱着世间那个劈山倒海的王，那种爱太过明烈，我们都爱的死心塌地的，爱的天地不顾，可是……他却不懂，师姐你说，这多讽刺？”
　　“可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将元神和你联在一起，我面对过死亡的恐惧，我知道，在人将死那一刻做的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最遵从内心的。”

　　不可一世的白骨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她低下了头，将头埋在膝间：““你有女人所拥有的一切，有他喜欢的端庄和大方，可我呢？你知不知道，纵然我没日没夜修的无上的神通，纵然我现在有可以杀死你的能力，可这具身体像个禁锢，无论我怎么绕，都绕不出它的宿命。”
　　白骨望向冰棺，透明的颜色中，春十三娘的侧脸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与此同时，她也觉得她在笑。
　　嘲讽的笑。

　　“你不要总是这样的神情。”白骨忽然发了怒，可随之却冷寂了下来：“师姐你说，我们俩有多少年没见了？几百年，几千年……时间对我们来说，真的只是无意义累积的数字。现在，师父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活过的痕迹也消失了……我知道，遥不可及的恋人总是虚幻，我也想为他奉献出炽热的生命，然而，却不能。”

　　“当年我孤身离开师父一手建立的万妖国，旁人都只以为我吃了醋，觊觎你这女皇之位，可殊不知，师父临死前将元神渡给了你才是我心里最沉重的打击，而你也懂，所以并未挽留。”
　　“现在想想，我还是没后悔……”说完这句话，白骨慢慢站了起来，她两只手搭在冰棺上，仔细端详春十三娘的遗容：“师姐你知道吗？我遇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和师父很像，虽然他不似师父温柔，可言行间，自有另一派想要让人瞻仰的魅力，你说前方是鲜花，还是荆棘？”

　　“师姐，你是知道死后我回来看你，所以才把冰棺放在这个地方吗？你是想让我帮你和师父完成一样的心愿吗？”白骨一笑，有些别样艳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保佑我，可以和那只猴子……幸福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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