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倒叙

　　西方净土，灵鹫山后。
　　此地脱离世俗凡尘，终年灵气环伺，乃佛家修行参悟之福地。
　　但见此常伴云雾苍茫，日光斜落映于无边无际的白色烟岚之上，虽是稀薄缥缈，可离远看，大致形状却像是仙女作舞时，空中飞扬的长长缎带。

　　烟云似乎作为一道天然屏障，将外界与之隔绝开来。
　　屏障其里，有一池青翠粼粼的水，那水虽泛青却透明，隐隐流动着如玉质上浮动的光影，至于这水深莫测，即便近在咫尺，也绝不知到底会是几许。

　　而这水上，正坐着一位尖嘴猴腮的人型猴子。
　　他安神闭目，双足盘膝而坐，坐下虽未有一支撑之物，可他依然巍然浮于水面，不兴半点波澜。

　　须臾，猴子缓慢的睁开眼睛。
　　十里之外，猴子察觉到有人前来拜访。
　　猴子起身，脚尖立于水面，只见身体向前一倾，原先纠缠在一起的烟岚快速一分为二，让出一条清明的路。
　　再一眨眼，猴子的身影已稳稳的落于万顷碧波的对岸，不染尘土。

　　回过头，猴子修行过的地方，竟婉转曼妙的升起一节枝蔓，枝蔓向上舒展，由叶至蕊，最终形成一朵饱满娇嫩的莲。
　　“斗战胜佛，孙悟空！”林中深处，声音悠荡。
　　孙悟空已有无上佛法，此刻却依然辨不得方向，他站的端正，道了声：”阿弥陀佛，功德佛别来无恙。”

　　林中，身影浮现，面容丰神俊逸，人如冠玉。
　　他听了这称呼，不免哈哈大笑道：“我现在只是一普通人，没有法力了。”

　　孙悟空道：“你的佛自在心中。”
　　他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会告诉我。”
　　“是，因为我犯了错。”
　　“什么样的错？”
　　唐僧一直微笑：“也许我和某些人想的不一样。”
　　孙悟空沉默，又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猴子！”唐僧上前一步，眼睛不掩饰的打量：“你有让天地变色的能力，因为畏惧你的能力，你被冠上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封号，终日在莲池里打坐修行，你不无聊么？”

　　猴子吸了口气，鼻息间的清新还和着竹子独有的芳香。
　　唐僧想从他表情里探究出来什么，然后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表情，一张猴脸长的这么禁欲换作平常他是会想笑的，可唐僧发现，他笑不出来。
　　是不是平日里装成高高在上的样子装太久了，久到他忘记了自己是一只猴子？

　　“离开了灵山，不用打坐，你想做什么？”
　　“我要东行，普度众生。”
　　孙悟空偏了偏头，只差猴抓挠一挠，终于恢复了点猴样，可他在质疑他：“你渡不了苍生。”
　　“能渡一人，也比成天坐着好。”唐僧伸了伸懒腰：“我觉得我的颈椎和腰间盘都有毛病了。”

　　“还有，这一路上都有些在凡间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甚至还偷看隔壁良家妇女洗澡，你既是佛，享受人间香火，有这样英雄的机会和本事，何不下界管一管？”
　　孙悟空低头，看了看堆满了长毛的猴爪：“听你这么说，我的手是有些痒痒。”
　　唐僧也看着那只爪：“你不怕上头那些拦住你？”
　　孙悟空回身观赏了会一望无垠的水，他抬头，天空一片湛蓝，他保持着欣赏风景的姿态。
　　“我要是走，没人能拦得住我。”

　　“走之前，你还有什么留在这西天梵境的遗憾吗？”
　　“有。”
　　“什么？”
　　“我要回到西贺牛州，灵台方寸山。”猴子脚下一滑，又不见踪影。
　　远处，孙悟空的身影声音的传来：“那儿有我的记忆。”
　　唐僧抬手遮住额头，目光追寻着孙悟空飞远的方向：“真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转瞬，嘴角那丝淡笑也慢慢黯然了下来。

　　此时，天空乌云密布，紫电狂闪。
　　云雾退散，顷刻间，祥和的地方被血雨腥风的前兆代替，闪电从天而落，竹子拦腰折断，应声而倒。
　　狂风呼啸而过，身上衣袍猎猎作响。
　　唐僧一步步向前踏了过去。
　　水面中央，莲花由粉变红，红的颜色妖异欲滴血，然后它急速的衰老，最后枯萎，了无生机。

　　大雄宝殿，坐在莲台上的佛祖睁开眼。
　　终于，是走到了这步路。
　　----
　　话说孙悟空与唐僧别过，便来到早年学艺的方寸山。
　　一眼收尽，千万株柏树遍布此，莽莽苍苍，此地叶色终年含翠，各处奇珍异草，不明四季，偶闻三俩仙鹤唳，长啸破空，声震九天。
　　虽同为洞天福地，但比起莲池清冷，方寸山更多了些人气。

　　孙悟空行至崖头，停在一块三丈余高，八尺余阔的碑石前。
　　十个大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碑文碑石，不知历经多少年，却与当初一般无二，孙悟空静默了半晌，然后伸出手覆在上面。
　　沧海桑田，当他再次触碰到昔年旧物，是否感觉也能一样？

　　孙悟空神思凝滞片刻，目光悠悠停留在洞门之上，他自知此身已成了金身，肉眼凡胎不能感应到他，也不会有仙童嫌其叨扰，为他敞开大门。
　　一时感伤，孙悟空又像怀念好友一般，拍了拍碑石。
　　下一刻，身影消失的无踪无际。

　　一阵风过，洞门外只有地上的瑶草随风摆动。
　　除此之外，一切静谧安详，什么都没发生过。

　　略过重重琼楼瑶台，经年不见，孙悟空只觉得方寸山的弟子更多了。
　　可惜的是，他并未看到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传课授业。

　　心念一动，孙悟空来到了当年菩提传他长生之法之地。
　　因是祖师入塌安眠处，门外清净，无人气可寻。
　　此时大门紧紧关闭，孙悟空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于门外三步跪下，又磕了一个头。
　　抬起头，这张猴脸虔诚无比：“师父，弟子回来了。”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你既已为佛，修了金身，岂有再跪我之理？快快起来吧。”
　　孙悟空执拗，依然跪的笔直：“弟子虽为猢狲，但也知尊师重道，不会因为身份而发生任何变化。”

　　菩提问他：“你还记得出师之时，你答应过我什么？”
　　孙悟空张口便答：“若说我师承何处，您便把我削皮挫骨，神魂贬于九幽之下。”
　　“这许多年来，可有人问起过你？”
　　“菩萨罗汉，魑魅魍魉，人仙魔道，数不胜数。”孙悟空目光坦然，声音郎朗：“当日答应师父，未曾有一日敢忘。”
　　“悟空……”菩提又是一声长叹。
　　孙悟空疑虑，记忆里，菩提祖师虽是个老头子，却不会像个老头子有这么多的感慨和叹息。
　　“悟空。”菩提又唤道：“你的眼睛蒙上了灰尘。”

　　孙悟空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他的尖嘴歪了一歪，是在自嘲：“佛家讲究潜心修道，无欲无我，我每天打坐修行，与世隔绝，可这心里的灰，怎么却越来越多了呢？”
　　菩提说：“你既来此处，可是想好以后的路？”
　　“是！”
　　这一声仿佛有着能切断万物的坚定。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孙悟空紧抿嘴唇，再一次思考着他姓名的含义。
　　“悟空，过去，未来，是非罪恶，透过三界，透过这双眼，我看到了你的结局。”
　　“师父，弟子迷惘。可真正的答案，还需要用亲自去找寻。”
　　菩提低声道：“我知你从来都是只顽猴，一只顽固的猴子。”

　　孙悟空站起，背部挺直。
　　他的眼神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不在像表明风平浪静的大海，而是像闪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除了找回了骄傲，还有希望。
　　“师父，弟子去也。”

　　孙悟空走了。
　　雅致简单的屋内，菩提祖师一扫拂尘，目光注视着自己挂在墙上那仙风道骨的画像。
　　画中雪鬓霜毛，白发苍苍，可脚步轻快，精神奕奕，他腾云驾雾，仙鹤在其身旁成群而舞，他俯视着山川河流，有一种天下尽在掌间的豪气。
　　再仔细看，山崖尖山绘制着一座纳凉小亭。
　　亭子旁树木繁茂，叶上缀着累累硕果，而树上，有一只小猴子正盘在上头，伸手欲摘下那桃子。
　　菩提眼角忽然被滋润的有点不适。
　　悟空，我隐世桃源，兼济天下，佛道两通，拥有无上心法。
　　怎么独独，就救不了你？
　　就因为，你注定是一个英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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