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鬼院

　　聂平是个人渣。
　　米易也是人渣。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渣，和源源不断的罪恶。
　　米易到最后都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用他的话说，这是全人类的梦想，只要能够研究成功，出现一些牺牲者又算什么。
　　他说，我做的是伟大的事业，是正义的，而正义永远不会被打倒。
　　当一个人认为杀人是正义之时，他就变质了。
　　路人A这么说。
　　米易只是看他一眼，嘲笑般地道，没有牺牲，人类就不可能进步，世界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畏手畏脚的人，才不能够进步。
　　如果人连道德理念都失去了，还谈什么进步？路人A不再给他辩驳的机会，挥了挥手命人将他们带走。
　　尼池医疗组所有相关人士早在路人A中毒时就已被捕，只剩下这两个领头的人物。
　　临上警车之前，路人A忽然叫住他们，道：“米医师，我还有个问题。”
　　“你问。”
　　“你是一开始就打算对我们下手吗？”
　　米易愣了愣，“我从没想过要对你们做什么啊。”
　　“那……为什么我喝完病房里的水，会立即腹痛？”
　　“那个啊，”米易想了想，瞥他一眼，鄙视似的，“那是放了好几天忘记倒掉的水。”
　　路人A石化。
　　蓝络在旁边笑出了声。
　　何琪依旧沉着脸，身上冒着寒气。
　　路人A抬头望望天色，已经将近五点，阳光不再那么明亮，渐渐转化成金色，笼罩着医疗组的大楼，温柔朦胧的美。
　　“好了，带走吧。”
　　路人A再次道。
　　几个大汉推攮着医生们上车，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叫着：“等等！”
　　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那女孩穿着粉色的衣服，样貌极为精致可爱，小巧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冗长。
　　“等，等……”
　　女孩踉跄着走过来。
　　蓝络看见她，惊呼一声“小兔？”便想抱上去，只是有一个人先她一步，飞快地扑去，紧紧抱住。
　　“小童！！！”
　　何琪把脑袋埋进米小童的头发里，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仅仅半天不见，却觉得，好像经过了半个世纪。
　　发生的事情让人毫无防备，脑袋还没转过来，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只是觉得，还能再见到她，真好。
　　米小童柔柔地拍拍何琪的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米易。
　　蓝络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忙走过去把粘人的烧饼从她身上拽下来，扔到一边。
　　米小童咬了咬唇。
　　大大的眼睛里有泪滴渗出。
　　“爸……爸。”
　　“小童乖，以后爸爸就不在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米易微笑着，眼角处，晶莹闪烁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镜片的反光。
　　“不（相）信……”
　　“不信？小童，你想说什么？”
　　“爸爸……杀了人。”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小童，爸爸不是杀人哦，爸爸是为了人类的事业，是伟大的，我对你发誓，我从来不做自己认为错误的事情。”
　　“……”米小童摇摇头，像要表达自己的不认同，但立即又停止了动作。
　　“爸爸，错了。”
　　“嗯？你说我错了？”米易在镜片后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
　　米小童见他似乎生气了，有些胆怯，诺诺道：“杀人……不对……”
　　“小童，你怎么也这么想呢？我是为了人类啊，起死回生是人类的梦想啊，为了梦想而前进有什么不对？这是一场战争，总要有人流血牺牲，正义到最后一定会胜利！”
　　“可是……”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只想说这些的话，还是离开吧。”米易转回身，准备上车。
　　“五，五年前……那个，阿姨。”
　　“嗯？”米易停下脚步。
　　“阿姨……很伤心，因（为）……儿子，死了……”
　　“那个男，男孩……，你……本来，能救（他）的……是吗？”
　　米易微怔，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许久之后才淡淡道，“是啊。”
　　“……”米小童闭上眼睛。
　　她以为，病人没救过来，他会很难过。
　　她以为，这一切的发生，都只是天意。
　　生命的逝去，只在一瞬间便完成了。
　　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人而痛苦，而疯狂，悲痛地呼喊着死去的人的名字。
　　无奈，而歇斯底里。
　　就算被人当成疯子，就算嗓子哭哑。
　　就算泪水将所有的感情淹没。
　　死去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一直以为，父亲在尽心尽力地做个医生。
　　从小就没有母亲，爸爸就是一切。爸爸是她心里能够支撑一切的支柱。
　　她是笨了些，说话困难了些，但是她不是什么都不懂。
　　杀人，不对。
　　因为死去的人的亲人，会悲痛欲绝。
　　但是爸爸杀了人。
　　那么的理所当然。
　　夺去了别人的生命，夺去了本来能够活下去的人们的希望。
　　爸爸，是心里的支柱。
　　可是现在，这个支柱快要塌掉了。
　　真的，要塌掉了。
　　“爸爸，错了。”
　　她喃喃道。
　　已经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爸爸本来，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医生。怎么突然变成杀人犯了呢？
　　一定是哪里错了。
　　爸爸做错了。
　　但是小童可以原谅爸爸，因为爸爸说过，只要知错认错就是好孩子，应该得到原谅，所以爸爸，只要你认错，小童就会原谅你。
　　“我没有错，是这些人太愚蠢，小童，你还不明白吗？我做的是对的啊，错的是你们，小童，怎么连你也变得愚蠢了？！”
　　“……失望……”
　　“爸爸，失望！……”
　　米小童咬着唇，撂下最后这几个字，决然地向大楼后面跑去。
　　蓝络跟何琪连忙追上去。
　　米易盯着她们的背影，金色的阳光斜斜照射在他的脸上，平滑的眼镜片反射出明黄的光芒。
　　就像一轮刚拨开乌云的明日。
　　“走吧。”路人A淡淡道。
　　潜伏勘察几年的工作终于结束。
　　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愉快，反而，更加沉重。
　　米易缓缓迈上警车。
　　小童，爸爸不在的日子里，自己好好的。

　　“小童！！”
　　何琪坎坎追上米小童的影子。
　　米小童停了下来。转身，脸上的泪珠大颗大颗落着，嘴唇却弯成美丽的弧度。
　　“阿琪。”
　　何琪也停下。
　　米小童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柔和的金光随着时间慢慢变成红色，在天空的边际染红一朵朵丝绸般的云。
　　落叶微微荡漾着飘落。
　　乌鸦还在枝头嘶嚎。
　　蓝络这才捂着胸腔扶着墙壁，一步一颤地跑过来，大口喘着气。
　　“小，小兔，哈，哈……”
　　“络络。”
　　“对……不起。”
　　“小兔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对不起，过来这边，咱们该回家了。”蓝络忍着头晕，对她招招手。
　　“不。”米小童微笑着，哭道，“络络，对不起。”
　　“我要……走了，对……不起。”
　　“小兔，你要去哪？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别闹了，咱们回家。咱们三人的家，好吗？”
　　蓝络慌乱地跑向她，没想到头昏地厉害，还没等站稳就摇晃着想摔倒。何琪连忙扶住她，低吼道，“你也别闹了，乱动什么！”
　　“不行，小兔……”
　　蓝络扶着头，模糊的视线中牵强搜寻着米小童的身影。
　　“络络，这……这些日（子），很，感谢……”
　　米小童伫立着，娇小的身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
　　何琪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定睛一看。
　　蓝络也发现了这一异象，心里猛地凉了半截，有丝丝寒气从全身涌出钻入心脏。
　　疼得厉害。
　　“小兔，不要。”
　　“……”米小童没说话。
　　“小兔，不要去，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蓝络你别乱动，去哪啊？你们在说什么？”何琪紧皱着眉，语气恶劣道。
　　怎么回事，这个死亡边境的气氛。
　　好好的，人怎么会变得透明？
　　到底发生了什么？！
　　“络络。”
　　“阿琪。”
　　米小童轻轻柔柔地喊着。
　　美丽的落日在她身上投下细细碎碎的光点，就像一个美丽虚幻的梦。
　　她的唇依然扬着，只是好像再也维持不住，不断地抽动，眼泪湿了满面，晶莹剔透。
　　“再见。”
　　落叶再次飘荡。
　　她的身体消失在空气之中。
　　伴随着天边赤金相应的云霞。
　　伴随着一抹悲伤的风。
　　乌鸦还在啼喊。
　　黑色的羽毛与树叶一同落下。
　　在风中飞舞蹁跹。
　　生命是易碎之诗。
　　“小童！！！”
　　何琪的吼叫回荡在五月二日薄暮时分的风景里。

　　【等到你最爱的人们纷纷离弃你，你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你一定会来孤鬼院。】
　　蓝络盯着空荡荡的墙壁，蜷缩成一团。
　　墙上没有挂值得留恋的照片，没有好看的风景插画，什么也没有。
　　一直注视着，只是因为不知该望向何方。
　　蓝缨说，他们是因为某个人而存在的。
　　因为太爱了，舍不得放下，于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为了还能再见到自己爱的人。
　　如果因为某种缘由，再也无法跟那个人见面了怎么办？
　　那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就会堕落。
　　孤鬼院，是最终的去处。
　　原来是这样。
　　“小兔她，是去了孤鬼院啊。”
　　蓝络呢喃着，不知在对谁说。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在某个地方慢慢透明消失，再也回不来。
　　小鹤。
　　小鹤。
　　漆黑的头发与漆黑的眼眸，那个小鹤。
　　她存在的意义……吗。
　　“我不会去，绝对。”
　　她又说出遇到孤鬼院的那个男人时理直气壮的话。
　　像在证明什么似的。
　　“不会去哪儿啊？笨蛋。”何琪坐到她身边，“诺，给你。”
　　伸出来的手掌上，一只白玉做的斑鸠静静躺在掌心里。
　　“这是对斑鸠，我一只你一只，象征情谊永存。”何琪把斑鸠塞到她手中，脸微妙地红了红，似乎很不擅长说这种话。
　　蓝络盯着斑鸠，淡淡笑了。
　　“何琪，谢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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