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没一会儿，只见唐老太太的陪房王峥家的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婆子，手里拿个两寸宽的木板。何姨娘登时抖如糠筛，瑟缩一旁，哭喊道：“老太太，老太太饶命！”她这一路哭得厉害，脑袋一空，差点昏去。

　　老太太轻轻摇头，叹道：“你作乱生事，原该重罚，念你身子骨弱，还有羿哥儿和三丫头两个孩子需要照料，姑且只打两板子，叫你长个校训。”

　　何姨娘听说打两下，才略略回过气，但想着怎么也要养上三天，三爷怕不知被哪个狐狸精勾去了，心中悲痛，又大哭起来。

　　唐老太太挥了挥手，王峥家的便下去，左右使了眼色，就要把何姨娘往外拖。众人见那样大的板子，一阵心惊肉跳。王氏心肠软，想要上前相劝，又被梁氏按住，她嘴角噙笑，心里暗想，打吧打吧，这才叫好闹呢。

　　何姨娘眼见逃脱无望，只得咬着唇瓣，悲凄忍住，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闹到了老太太那去？”

　　珠帘一闪，屋中走进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身着青色云纹直缀，头上束着玉冠，生得斯文俊美，正是三老爷唐毅。

　　青岚心想，老爹来的还真是时候，抬眼又见青婉跟在他身后，心中登时明了，怪得刚才没见着青婉的影，原来是请救兵去了。

　　何姨娘一见唐毅，心中大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倒她脚下，“三爷！”

　　唐毅见身下的美人儿秀发蓬乱，脸色苍白，一脸哀婉可怜，心中登时一软。他附身将何姨娘扶起，抚慰道：“怎么了？怎么哭成这般？”

　　宋氏低头瞥见，唇边露出冷笑。唐毅一抬头，正对上她冷森森的眼珠，登时大怒，心想必然又是她作乱生事。

　　唐老太太见唐毅神情，便知已被何姨娘迷了三魂七魄，暗自摇头，抬眼道：“你男人家，跑到这后宅来做什么？”

　　大户人家规矩多，况且几房又没分家，一屋子大伯子小叔子的，男男女女，总要避嫌。因而男人们都只在前厅吃，不惯到老太太这边来。

　　唐毅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垂首道：“是儿子不孝，未能管教妻妾，惊扰了母亲。”

　　唐老太太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做儿子的，只口里说得好听，既知道是惊扰，如何还偏要生事？”

　　唐毅甚为汗颜，心中又气宋氏，狠狠白了她一眼。宋氏也没示弱，怒目回瞪。

　　唐老太太说完，再没发话，只把玩着手里的翡翠扳指，唐毅十分尴尬，不得已开口道：“不知何氏犯了什么错，惹母亲如此生气？”

　　唐老太太淡淡道：“是非对错，我早已断了明白。当着你两位嫂子的面，说得清清楚楚。你来得晚，我也懒怠与你再说一番，如今我只要罚她，你可是要求情？”

　　唐毅心头一紧，老太太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再多言，岂非是信不过母亲？想到这儿，便生了退意。何姨娘瞧出来，并没喊叫，反而以退为进，哭道：“三爷不必管我，妾身为了三爷，就是死也是心甘情愿！”

　　这何姨娘到会偷天换日，她因与宋氏生口角，被老太太罚了家法，到她嘴里竟成了为了三爷了。

　　可唐毅听了这感天动地的誓言，如何能不动容，他不禁拉住何姨娘的手，何姨娘衬势靠在他肩膀上，娇喘微微，唇瓣点点，柔声道：“三爷，若是奴家有福，只盼来生再侍奉三爷！”

　　得，竟说的要了她命似的。青岚本想辩解几句，点醒自己老爹，可她毕竟才来一日，还搞不清状况，想了想，还是不能冒然怪口，只乖乖地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唐毅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何姨娘这般，心疼欲碎，当下把心一横，抬头道：“母亲息怒！此事是何氏之过，孩儿必将她带回去好好调、教，不敢劳烦母亲。”

　　话说的恭敬，意思却很明白，人让我领回去责罚就好，娘您就别插手了。

　　唐老太太大怒，凝目望着唐毅，森然道：“你可想好了么？”

　　唐毅汗毛倒竖，冷汗落下，他不敢违拗母亲，可一看何姨娘那可怜兮兮的样儿，心就揪在一处，为难之下，只好把邪火都撒在宋氏身上，开口道：“都是宋氏愚昧鲁莽，无端生事儿，就是罚，也该罚她才是！”

　　宋氏大怒，两手叉腰，大骂道：“好你个唐毅，心眼都让狗吃了么？分明是那个贱人生事，与我何干？”

　　唐毅公然被自己妻子辱骂，脸涨得紫红，十分下不来台，梁氏在旁“噗”地一声窃笑，唐老太太横了她一眼，她才拿那帕子捂了嘴。

　　“好啊你们……”唐老太太怒不可遏，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在我面前，还敢如此放肆！眼里显然也没我这个娘了，好，你们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今后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说罢，吩咐喜鹊拿来披风，转身就走。众人眼见不妙，齐齐跪地哀求，“老太太息怒！”

　　王氏劝道：“老太太莫要生气，三弟和弟妹都还年轻，还需老太太好好管教。”

　　“年轻？”唐老太太冷哼一声，“我在她们这个年纪，已随着你们国公爷登堂入室，拜过太皇太后，伺候过皇后娘娘，岂能像她们这般没规没矩？真是丢尽了我唐家的脸！”

　　梁氏也站起身，横目道：“三弟你也是的，老太太已明断了是非，你还插什么嘴？这不是故意惹老太太生气么？”

　　唐毅心知自己不该为何姨娘求情，早已后悔不迭，听梁氏这样说，赶忙撩开袍子跪下，“是儿子的错，母亲息怒，一切全凭母亲发落！”

　　宋氏虽一腔怒火，可见唐老太太动了怒，也赶紧跪在唐毅身旁，垂首道：“是媳妇不懂事，老太太息怒！”语气却有些不情不愿的。

　　唐老太太喘着粗气，冷冷看了唐毅一眼，“你们如今也大了，自有家业，我这个做娘的，也原不该管……”说着，一甩袍袖，还要往外走。

　　“母亲折煞儿子了！”唐毅惊慌不已，哭泣道：“儿子无能，至使妻妾生乱，家宅不宁，求母亲教管，儿子再不敢多言一句！”说着，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唐老太太这才满意，脱下披风，缓缓坐在榻上。青岚悄悄看她，见老太太神色甚怒，眼中却深藏了一抹笑意，心中暗道，好么，这老太太真不简单，她不若不发一回火，老爹只怕还不肯服软呢。

　　何姨娘察言观色，知道唐毅不准备再护着自己，这顿板子怕是躲不过了。一瞬间，她心念百转，就是挨打，也要挨得明白，让唐毅心生愧疚，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这板子才算是值!

　　想到这儿，何姨娘适时地爬上前，拉住唐毅的胳膊，哀哀凄凄地道：“三爷休要再为妾身求情了，若因为奴家惹得三爷和老太太生了嫌隙，奴家何以自处？老太太，奴家愿领责罚！”

　　老太太冷眼看着她演戏，心中也不得不服，自何姨娘进了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无不恰到好处，若非自己明断，只怕也要被她骗了去，再反观宋氏，唉。

　　果然，唐毅听了这话，心中更为感激，他反握住何姨娘的手，嘴上不敢说，疼惜的目光里分明是：你受委屈了！

　　何姨娘也以目光回视，一副“妾身死而无憾”的样子。

　　王峥家的见状，便吩咐两个婆子将何姨娘拖出，何姨娘哀哀凄凄地伸出手，与唐毅隔空拉着，竟似生离死别一般。唐毅本来浪漫，被这一幕弄得心神激荡，没一会儿，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凄惨难言，唐毅心头一紧，竟连眼眶也红了。

　　这何姨娘也真厉害，被打了家法，叫声里竟还带着三分妩媚，唐毅心肝乱颤，恨不得现在就上前，将她好好怜惜一番。

　　唐老太太料理完何姨娘，又罚了徐妈妈一两银子的月俸，徐妈妈自然认领。诸事完毕，又吩咐喜鹊一声，叫外头传饭进来。唐毅有些尴尬，想起身告辞，唐老太太道：“既然来了，就在这一处吃吧，喜鹊，再填一副碗筷来。”

　　“ 是。”喜鹊应了，不一会儿，十余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手里分别提着三层的螺钿雕百蝠纹楠木食盒，一个身着鹅黄色滚金线绣遍地石榴长裙，外罩月白色掐花蝉翼纱披肩的小媳妇子站起身，立在老太太身后布菜。青岚看着那菜式一样样地摆上来，梅花酿狮子头，笋丝烧裙边，鱼籽酱点乌鱼蛋汤……还有一群叫不出名的，真真是精致齐全。

　　饭菜布好后，老太太先入了座，唐毅坐在左首，以下依次是大太太王氏、二太太林氏、三太太宋氏，接着是各房的孙媳妇，再几位姑娘。青岚和羿哥儿年纪小，独坐了两个花梨木雕百鸟穿花高扶手的软椅，面前放着细软菜肴，由两房婆子伺候用膳。

　　“翧哥儿媳妇也坐下吃吧。”唐老太太笑道，她身后的小媳妇子行了一礼，才在王氏身旁坐下。

　　青岚察言观色，料想这女子必是王氏家的媳妇，自己的哪位堂嫂子了。她身旁坐着两个女孩儿，一个十五六岁，头上挽着弯月髻，眉清目秀，相貌柔和，乃是王氏之女青柔。另一个略小些，还梳着垂髫，头上金银闪烁，满是珠翠，穿一件大红色遍地滚石榴花鎏金缀银长裙，项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金项圈，上边缀了硕大的红宝石。容貌娇美，眉目隐有傲气，正是梁氏之女青瑶。

　　青婉坐在青瑶身旁，因母亲刚受了罚，有些讪讪的。只不停为羿哥儿夹菜，显得姐弟情深。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而席上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碗筷杯盏之声。

　　唐毅想何姨娘挨了板子，心里担忧，哪有心思吃饭？唐老太太斜眼看见，吩咐道：“去，将那山梅笋片、玫瑰卤鸭，荷叶圆子汤包了，送到梨香院去！”

　　喜鹊应了，吩咐两个小丫头进来，亲自将几样菜装进食盒，唐毅这才放心，可到底自己家里生了乱，心里没趣，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吃过了饭，小丫头们又进来，一人端着一个楠木托盘，放着金盆和漱盂，让众人漱口净手。几个媳妇又陪着老太太闲聊一阵，方各自回房去了。

　　一路上，唐毅和宋氏依旧冷眼相对，一言不发。青岚心中暗叹，自己老爹和老娘闹成这样，真该想个办法才是。依她看来，老爹也不是什么坏人，虽好色了点，被何姨娘勾去了魂儿，可对她们母女到也并非全无感情。

　　青岚正思索着，没一会儿，几人已行到了玉龙桥畔，过了这桥，便是三房的屋子了。左边是正房，乃是宋氏的海棠苑，右边是厢房，住得是何、韩、魏三个姨娘。

　　唐毅斜看了宋氏一眼，示威般的，大步向梨香院的方向走去，青婉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跟在唐毅身后道：“爹爹等我，女儿也要去看看娘亲！”说着，语气已有几分哽咽。

　　唐毅心头一软，拍了拍青婉的肩膀，道：“好孩子。”说罢，吩咐身后的婆子，“你先将羿哥儿带回去把，好好照看。”

　　陈妈妈应了一声，唐毅又宠溺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转身而去。而宋氏只当没瞧见一般，拉着青岚的手，头也不回地回海棠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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