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青岚

　　且说唐毅因为金镯之事，对宋氏心生愧疚，这几个月，一直都留在宋氏那里，夫妻两个看起来愈发和睦。何姨娘备受冷落，不免又生出些事来。

　　“你说什么？可是真的？”何姨娘手里捧着一碗燕窝羹，兴奋地坐直身子，惹得头上的彩雀流苏不停摇晃。

　　张妈妈站在碧纱橱前，左右瞧了瞧，眼见无人，才又压低声音道：“千真万确，外头的陈婆子都瞧见了，今儿又来了两个人到长房里收铺子，啧啧啧，那么大一个铺面，就卖了三千两银子，你说说，还不是急着钱用么？”

　　何姨娘转转眼珠，横起手肘，搭在紫檀木四角雕葳蕤玉兰的木塌上，冷笑道：“他们家袭着爵位，大老爷又有俸禄，怎么混到这个份上，竟要变卖田庄铺子？何况又卖的这么便宜，这是有多等着银子用？”

　　张妈妈道：“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事儿，听闻大老爷是不知道的，那陈婆子也只悄悄我同我一人说了，若泄露出去，太太必叫她好看的！”

　　“不知道？”何姨娘眉毛一拧，觉得这事儿更有趣了，“乖乖，大太太这不是挪腾唐家的钱么？平日里看她吃穿用度，也不像多奢侈的样，想不到背地里竟存着这个心。”

　　张妈妈也啧啧两声，道：“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平日里我瞧大太太，也是一副安分守己，小心翼翼的样，做起事儿来可真不含糊！不必说，她将这庄子一点点的抽出去，怕都是贴补娘家去了。”

　　何姨娘冷笑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安分守己，还不是都暗地里为自己谋算？我说么，大老爷不过几年，就提了一个姨娘，收了两个通房，怎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来，是命根子都握在他手里呢！凭你多大官，多显赫的爵位，若没了银子，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又不是得道高僧，就是餐风饮露，还得瞧有没有这能耐。”

　　“姨奶奶说的是。”张妈妈赔笑道：“老奴听了这个话儿，可是第一时候就来告诉奶奶，旁的人，一个也不知道呢。”

　　何姨娘冷笑一声，瞥了她一眼，“你这可是要向我讨赏么？若是还真奇了，咱们几房虽没分家，不过也就是名义上的，各房走各房的账，长房短了银子使，同我有什么关系？”

　　张妈妈一呆，干笑了两声，心中暗骂，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打的什么主意，当别人都不知道么？

　　何姨娘见她局促不安的样子，嗤笑一声，“罢了，懂得来知会我，可见你乖觉，以后咱们这府里的事儿，我自不会少了你就是了。”

　　张妈妈这才大喜过望，眼角乐出幽深的褶子，“谢姨奶奶，姨奶奶放心，老奴一定忠心办事，绝不叫奶奶费心。”

　　何姨娘淡然噙笑，挥手道：“行了，别只说嘴了，你也下去吧，今儿的事儿，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老奴明白。”张妈妈说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张妈妈走后，何姨娘独自在湘妃榻上靠了一会儿，心里盘算，如今大太太怕是犯了事儿，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新闻，在唐府里，到底谁最想知道这个消息呢？

　　何姨娘想了想，忽地一笑，起身出了梨香苑。

　　何姨娘穿了一件掐腰对襟小袄，桃红色绣遍地折枝妆花裙，独自一人向梁氏所住的浅云斋而去。刚进了院门，便笑道：“二嫂在么？”

　　梁氏一手支头，正在明间的百蝶戏花紫檀榻上歪着，身后立着一个白玉底绣富贵牡丹红木四折屏风，一小丫头跪在塌下，轻轻垂着腿，屋中寂然无声，那小丫头不停点着头，几乎要睡着似的。

　　听到一声叫唤，两人同时都精神过来，梁氏皱眉道：“什么人来了？”

　　小丫头翠缕站在门口，掀了帘子看了看，“好像是何姨娘。”

　　“何姨娘？她来干什么？”梁氏一脸的不屑，天下人在她面前，就只分为她看不起和看不起她两种，而何姨娘无疑就是前者。

　　可到底是三房的人，梁氏还是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将那明黄色鎏金缀百珠裙摆盖住脚面，何姨娘进了屋，只见房内竟横着两架多宝阁，上头摆满了古玩真品，那家具摆设，也都精巧别致，华丽非凡。

　　再看梁氏，头上绾着飞花逐月髻，两侧均插着蝶戏牡丹的赤金华胜，额上插着凤凰翠羽钗，中间镶嵌着指头大家的红宝珠，心中又是赞叹，又是嫉妒，难怪人都说二太太富贵，若活到她这个份上，才真是不枉此生。

　　人就是这样，看别人时，总看的是风光体面，背地里多少辛酸之处，又如何能知呢。

　　“姨娘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来来？”梁氏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又吩咐小丫头们斟茶，神色却始终是淡淡的。

　　何姨娘见她如此怠慢，也不生气，只笑道：“我来瞧瞧二嫂。”

　　不怪她这话说的干吧，她一个三房的妾，本来也没有来寻二房太太的理由。梁氏轻蔑一笑，道：“我有什么可看的，若是无事，姨娘救请回吧。”

　　这一下何姨娘大是没脸，她知道若不涉正题，梁氏可懒得和她寒暄，她压下怒火，道：“妾身到是有件事儿要同二太太讲，只是……”说着，眼珠不自禁向几个丫头看去。

　　梁氏冷笑一声，她才不信何姨娘能有什么好话，因而垂着眼睑，并没发话。何姨娘一急，压低声音道：“是关乎大太太的！”

　　梁氏心中一动，这才抬眼，冷冷看着何姨娘，何姨娘与她目光相接，努了努嘴，叫她让丫鬟们退下。

　　梁氏思忖片刻，挥了挥手，直到屋中只剩下她与何姨娘二人，才开口道：“说罢，什么事儿？”

　　何姨娘轻笑道：“二太太先别急着听么，这话我保管二太太听了欢喜，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一个小小妾侍，身份低微，有些话说多了，难免叫人说我搬弄是非。我若巴巴的跟二太太说这话，嘿嘿……还真是没什么好处。”何姨娘说着，眼珠不停在梁氏身上打转。

　　梁氏登明了，声音陡然提高，“你……你一个小小妾侍，还敢在我面前讨好处？”

　　梁氏素来不会做人，无论是炫耀还是厌恶，都分分明明地写在脸上。

　　何姨娘早年流落京城，乞讨为生，早就受够了她人的白眼，闻言也不生气，起身道：“既然二太太不想听，奴家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奴家这就告辞。”说罢，起身福了一福，便要往外走。

　　梁氏一急，恨声道：“你给我回来！”

　　何姨娘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往外走，梁氏不得以道：“你要什么好处？”

　　何姨娘这才停住脚步，回眸笑道：“二太太想与我说了？”

　　这何姨娘生得虽不顶美，却是眼波盈盈，风情万种，梁氏愣了一瞬，心中暗想，难怪她竟将老三的魂儿都要勾了去。

　　梁氏咬了咬牙，道：“到底要社么好处，你就直说把！”

　　何姨娘笑道：“我这身份，本来也不求什么，只想为自己谋份产业，老了也有所依傍。”

　　“产业？”梁氏一愣，又冷笑道：“口气到不小。”

　　何姨娘道：“二太太放心，我是不会狮子大开口的，只是二太太若听了我这件事儿，就是送我个庄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梁氏心中一动，何姨娘压低声音，又道：“我听闻，大太太变卖了好几处庄子，东郊那处，只买了三千两银子。”

　　“什么？”梁氏陡然坐直了身子，脸上既惊愕又兴奋，“可是东郊日月湾那处田庄？”

　　何姨娘点头道：“正是。”

　　梁氏猛抽了一口凉气，“那庄子即便不大，也断没有只卖三千两的道理，大嫂这是做什么呢？”

　　何姨娘唇边勾起一丝轻笑，“这还用问么？那庄子再小，也是唐府的东西，大太太如今卖得这样低廉，想必大老爷是不知道的。”

　　“你是说……”梁氏神色一动，“她是要变卖唐家的东西，给自己留体己？”

　　她说完，想了想，又摇头道：“不会。如今那几处庄子虽是府里的，管家的到底是她，将来而不过就是青柔出嫁陪送一份，剩下的留给翧哥儿和栩哥儿。左右都是一家人，谁还能做这亏本买卖不成？”

　　“二太太，”何姨娘见她猜不到关键，提醒道：“妾身猜测，大太太这么做，是娘家等着用钱呢，而且还急得很！”

　　梁氏登时茅塞顿开，猛击掌道：“正是这个理儿！哼，平日里看她不声不响的，想不到背地里还敢玩这个猫腻，我还真是小瞧了她！”

　　何姨娘抿嘴轻笑，没再说话。事情说到这儿份上，她相信梁氏自己能想明白。

　　大太太急着用钱，而且还是一大笔，即便是变卖田庄，也未必有人出得起这么多钱，况且还不能叫府中人知道，想必是东拼西凑的，寻人贱卖。如今能出得起这些钱的，恐怕只有梁氏了。

　　满府里谁不知道梁氏阔绰，手里的银子堆积如山，如今她若将田庄偷偷买来，再一个个的折卖出去，岂不是要大赚一笔？

　　王氏自己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就算有朝一日大老爷和老太太知道了，二人一买一卖，你情我愿，梁氏大可以推说不知道大老爷不知情，到时谁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其实梁氏自上次和她嫂子闹翻后，手头也不宽裕，这几日正苦思冥想，再寻个生财之路，想不到没几天，天上就掉下个大馅饼来！

　　梁氏越想越乐，不由喜笑颜开，何姨娘察言观色，也笑道：“大太太府里的庄子，多不胜数，当中也不乏极好的，二太太只要开口，这个节骨眼上，谅她也不敢抬价的。”

　　她想说的哪里是王氏抬价，而是梁氏就算把价钱压得再低，王氏也不得不咬牙忍着。

　　梁氏大喜过望，恨不得现在就去找王氏试探，一转眼，又看见坐在对面的何姨娘，只见她嘴角轻勾，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

　　梁氏心中一凛，这事儿虽可做到天衣无缝，可到底何姨娘知道了秘密，不给她些好处，怕是不成的，当下又道：“这事儿你可有让旁人知道？”

　　何姨娘淡淡道：“二太太觉得呢？若多一个人知道，妾身也不敢站在二太太面前了。”

　　梁氏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提起东郊的那庄子，确然不错，等我从大嫂那买来，就交给姨娘打理，也算全了咱们一场情分。”

　　哪知何姨娘听了这话，却丝毫不喜，依旧淡淡道：“二嫂说笑了！那庄子在月牙湾旁，离二嫂的几处庄子也近，我哪里敢夺人所爱呢？”

　　梁氏不明所以，抬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何姨娘笑道：“妾身也没什么要求，只觉得南边山脚的那处田庄还不错，地方又清幽，日后离了府，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什么？”梁氏大怒，她深知南边那处田庄指的就是乌龙园，里头有上万顷茶园，每年产茶无数，白花花的银子进的有如流水一般，这还不是狮子大开口？

　　“不行！”梁氏一口拒绝，“那庄子虽不是一等，但也算是顶好的，就是我肯买，大嫂还未必卖呢！”

　　何姨娘冷笑道：“若说好，岂比得上太行山、云秦岭那几处？若真是那几处，奴家也必不敢开口的。”

　　“你还想要那几处？”梁氏一脸怒火，那几处可是唐府的根基，大嫂若真敢卖，我瞧她也就别想在府里待了！”

　　何姨娘面不改色，道：“所以奴家也不敢求，至于乌龙园……，假若二太太真不肯给，那便罢了，奴家这就去寻老太太问问，瞧瞧是不是有法子，帮大太太解了这燃眉之急呢。”

　　梁氏大惊，脱口道：“你……你这是威胁我？”

　　何姨娘噙笑道：“二太太何必把话说的这样难听呢，奴家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侍，岂敢威胁二太太，一切全凭二太太做主。”

　　梁氏恨得直磨牙，这何姨娘说的好听，如今她知道了这个秘密，若被宋氏和唐老太太知道了，这就是如意算盘恐怕就吹了。她狠狠地瞪着何姨娘，而何姨娘神色平淡，也不卑不亢地会看她。

　　半晌，梁氏终于咬牙道：“好，就这么办吧。等过几天，我将那庄子的地契房契一并交给你。”

　　何姨娘这才回复笑脸，福了福身子，笑道：“那就多谢二太太了。”

　　梁氏脸色铁青，挥手道：“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去吧。”她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还看不惯别人趁火打劫的做派。

　　不料何姨娘却站着没动，梁氏道：“怎么？你还想怎么样？”

　　何姨娘笑盈盈地道：“二太太，咱们口说无凭，假若太太买了庄子，生米煮成熟饭，老太太就是问起来，也没办法，所以……咱们还是立个字据的好！”、

　　言外之意，如今她的把柄还在何姨娘手里，一旦生意做成，老太太就是想给庄子买回来，也不能亏了梁氏一分银子，那何姨娘这把柄，便也毫无用处了。

　　梁氏怒火中烧，这何姨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她冷笑一声，“姨娘这是不信我么？打量我都和那些贱妾奴仆一般，出尔反尔？”

　　何姨娘知她故意辱骂自己，却面不改色，依然有礼道：“太太自然不会，所以立个字据，倒也无妨。”

　　梁氏恨得咬了咬后槽牙，冷哼一声，吩咐人取来笔墨，二人白纸黑字，写了个清清楚楚，末了梁氏又画上了手印。

　　何姨娘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自觉再无疏漏，没等梁氏下逐客令，就躬身道：“那妾身就不打扰二太太休息了，这就告辞了。”

　　梁氏本来还想冷语几句，不料何姨娘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说完，便起身而去。

　　梁氏望着她的背影，恨恨骂道：“贱人！”可想到即将做成的几笔生意，又忍不住开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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